随着一阵轰鸣,车轮碾过水泥地,土石啸啸中,这辆大家伙很快驶离院子。
这是片离市区偏远的别墅区,句芒需要与人族保持距离,也不大喜欢尾气严重的空气,因而挑上这里。进城还需要点时间,车上,知道句玄心里膈应,尽可能压缩了自己的存在感,担心她坐不惯汽车,偏又不敢问。
他知道句玄不开心,乍一看无所谓的样子,额头的青筋却绷得死紧、狰狞。
气氛很干巴,句玄右手不自在抚上车窗按钮,微一抖动,副驾的车窗落下来。
车内的躁郁即刻随风释去,他们的目光在突兀的动静中撞了正着。
句芒咂咂嘴,难得正经:“那个,开开窗是会舒服一些,你第一次坐车,要是晕可以睡一觉。”
句玄摇了摇头,避开他的视线朝窗外看。
金乌正西渐,她想了很多事。
比如,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句芒口中的“太平”。
她在归墟睡得太久了,上次见到人族,是大地被战火屠戮,遍体鳞伤的时候,大火燃烧的漫天浓烟比如今怪异的燃料尾气还刺鼻。
那会儿,她翱翔的速度比眼前的家伙快,脾气也比如今轻狂……
又或者,野心亦不输蚩尤吧。
她想赢,年纪轻轻,只痴迷于胜负。
涿鹿之战,她和上古灵族选择了炎黄,于是赢者书史,他们被奉为上神。
这选择似乎是对的,偏又错了。
绝地天通无外乎另一场纯粹的政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们又被赢者驱逐。
句玄刚吸收的文明里有五千年的对抗,也一个很好的词汇可以形容这群先民——权弄风云,无休无止。
白帝亦然,尽管宽仁是他的主旨。
回来的四十九天里她总是想,白帝为什么非得召回自己。
既忌惮神族一脉的力量,一直让她在归墟沉睡或许才是良策。玄命设下的封印,也不是说破就能破,她不太相信那女娃真有这么大能耐,何况九重天还住着那么多老神仙。
为何偏偏是她,一只疲于杀戮的倦鸟,句玄许久没晃过神。
再一会儿,大家伙终于进城。天彻底黑了,满街霓虹蘸满万物的瞳孔,句玄又想起当年的滔天火光,不适应阖上眸。
她在大壑待得太久,身上还染着归墟的沉寂,并不青睐这样的灯红酒绿。
神也是需要成长的,句玄的成长,是凡人遥不可及的四千多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她如今无求、无欲,很难提起“拯救世界”的兴趣。
要不,就算了吧,就随这些九黎之后疯狂去,白帝总归也有人救的。
“哎。”她终于开口唤了句芒:“为什么要唤醒我,你们和苗蛮一族还没打够吗?”
句芒:“不打呀,开玩笑,还需要打么?”他们都碾压这些小杂碎几千年了好不好!
句玄莞尔:“嗯,不打了,但是忌惮,怕他们死灰复燃。”
“呃……”这人一语中的,句芒语塞,他确实无力辩驳。
句玄:“说真的,要不白帝你们自己想办法去救吧,我累了,神羽……啧,你说我现在冲出去打个人,天雷能劈死我吗?”
句芒:“……”
这女人怎么变卦这么快,想一出是一出的!
句芒满头黑线,他到底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
“当然不能了。”男人咬牙切齿说道:“姑奶奶,你又有什么想不开,你一个肉体凡胎,劈什么劈!”
要他看来,天雷等不到,她挑衅的那个人先一拳给她打飞还说不定。
句玄:“这么凶做什么,觉得我没良心?可我没要求过他们救我,任何一个。我在归墟睡了四千年,他们连我的呼噜声都没来听过。后来呢,补天石力量弱了,那底下一群海怪等着吞我,这样也挺好,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煎熬。可他们又觉得不行,我得活着,得去消弭可笑的威胁……都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有人问我乐不乐意。”
句芒没说话。
他知道句玄想表达的意思,现代人管这叫“道德绑架”,非要上纲上线,他哄着阿玄救人亦是一种逼迫。
确实不能说什么,于是死死捏着方向盘,仿佛这样就能捏住自己所剩无几的分寸。
跑车在街头停下了。
前头指示灯亮不断闪烁夺目的橙黄,倒数的数字归零,绿灯行,红灯停。他在遵守这个世界的秩序,也在思考眼前的困局。
而句玄还没学到这些,以为他难受,又补充道:“继续走啊,我就随便说说……会帮他找神羽的,欠谁都行,我不欠他。”
句芒长吁了口气,却不为宽心:“阿玄,或许你觉得我伪善,我去过归墟,但是没那个本事下去。”
想来他发自肺腑,不然何曾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句玄怪不自在的,摆摆手:“走啦,我不是在说你。”
“红灯呢,再等等。那你为什么那么嫌弃白帝,他每一百年都下去看你,归墟比弱水还能吞噬灵力,他下去一次,回来都要闭关好久,又准备下一次见你。”句芒试探问道。
句玄头疼:“就是这样才讨厌呐,他可比九黎那个小叛徒讨厌多了。”
想当恶人就好好作恶嘛,为什么突然要来个神反转。
人是他安排来照顾自己的吧;
神羽是被他安排的人带走的吧;
她方才丢失神羽,叔侄俩就上演了阻隔天地的大戏吧。
把她从归墟捞上来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他们搞不定神羽,这总是铁铮铮的事实。
就她愚钝,活该被雷劈一顿,又关在大壑冻了数千年,现在还得感激涕零地帮他找神羽。
句玄活这一世,众叛亲离,悲哀得只剩下人情和骨气,不讨厌他,当讨厌谁?
“哎,别说他了,有那个闲心,不如想想怎么接近这个女娃,讲讲呗,我对她还挺好奇。”女人总觉得自己遗漏什么事情。
比如,刚刚她竟答不上来句芒的问题。
再比如,她本该对这个人更加恨之入骨才行,毕竟害她落得如此田地,但如今为何连人家名姓都想不起?
句玄看着满街行人步履匆匆,总想从中窥得丝屡熟悉,可心头空落落的,那人不在她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