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回到家后心情很差。
他放下手机走进厕所,看见高高的窗口和白色静默的墙。窗户关着,沈庭伸长手臂也够不到,光好像变暗了,不似屋外这么闪亮,他抬头凝望着,整个墙壁将沈庭围了起来,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困住了,再也出不去了的窒息感。
他莫名想到了一句话。
“城外的人想进来,而城里的人想出去。”
他猛的打开门,扭开门把手时发出的声音如同箭啸,脑里像是有一根弦断了,一片空白,如雪,似是白色的封闭网,缠住脑子而不见得他物。他冲了出去,手扶在桌子上低首喘着粗气。
背上像是有群蚁排衙,密密麻麻咬饴着他的脊背,他冷汗密出,眼睛里漫起白雾,变得滚烫。
他长舒了几口气,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终是没能从当年的阴影里逃出来。
和12年前一样,恐惧,焦虑,悲伤,全都在门关上时从心底油然而生,似是千里马奔腾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所过之处的草儿皆为之撼动,骏马的身上挂着恐惧,往四面八方跑去。
无边无际的草原,无边无际的恐惧。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声响起,沈庭吓得一个激灵捂住耳朵。
手机的铃声自桌子上扩散,直至整个房间,不断回响,充斥着恐惧挤进耳朵里。他看了看来电,是沈报业。
“喂,爸,我到家了。”沈庭直接交代完。
回答他的不是沈报业,而是许莉莉。
“那你回来多久了?”许莉莉问。
“应该有一会儿了。”沈庭回答道,特别关心给自己发消息的声音一直在响着。
许莉莉的语气又刻薄了起来,声音像是刀剑在互相磨击:“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回到家了也不说,你想挨打了是吧?!”
沈庭叹了口气,解释着:“不是,我……”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说你你还不服气,还顶嘴,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现在才15岁啊沈庭,还有3年你就成年了,现在说你几句你就顶嘴,成年了以后我和你爸是不是就管不住你了?!”
沈庭:“……”
“就你那点分数考什么高中,早点出来打工得了,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以后还想当老师,你连屁都算不上。”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洛老师要求每次放假都要在群里通知学生到家了,你又想让我在群里丢脸是不是?”
沈庭等她说完后才开口。
“妈。”他说,语气中透着无奈与失望,“我才回到家,还不到5分钟,没给您才电话是因为还没到十二点,您和爸爸还没有下班。”
许莉莉有点尴尬:“噢噢……今天我和你爸爸都请了假,我在群里给你讲了,你今天把被罩和床单都取下来洗洗,你妹妹回头放假,就明天,你好好教教她做题。“
“嗯,好,知道了。”
“叮……”电话终于挂了。
沈庭叹了口气,走回卧室躺在床上,点击了“宋川”的消息提醒。
宋川:乖乖接电话。
宋川:正在通话中,那马上给我回电话吧。
宋川:不要太担心,乖乖努力就好,一定能考好的。
宋川:记得回电话。
沈庭正好要去做饭,爷爷有事先出门了,他一边给对方回拨了电话,一边择菜。
“喂,庭庭。”宋川的声音很好听,成熟又沉稳,从手机里传来时挠着沈庭的耳朵。
宋川那边很安静,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地传进沈庭的耳朵里:“庭庭,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我知道,”沈庭拿起刀切着菜,“我在给我妈打电话。”
“那她又骂你了没?”宋川关切的问。
沈庭愣了一下,回道:“嗯……”
宋川有点生气,语速都变快了:“那你把你妈电话号码给我,我提前会会丈母娘。”
“不用不用,她就这样的,别生气嘛……”沈庭哄着他,他不想让宋川生气。
“电话号码给我,骂我媳妇她几个意思……庭庭,电话号码给我。”
“不用,真不用,我能自己解决的……”
“你自己解决?”宋川冷声道,“就你那优柔寡断的性子,你能自己解决?”
沈庭:“不用这么麻烦的。”
“三,阿庭,你知道我倒数是什么意思。”
沈庭放下了刀,沉默不语。
“对不起。”沈庭的声音哑了起来,垂下的眼帘子颤着,像是秋天树上摇晃欲坠的落叶,“宋川,这次真的不可以,我真的能处理好的,她是我妈,我是她的儿子,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行,你随便,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
宋川刚说完就挂了电话。
沈庭又拿起刀切菜,白皙的肌肤被阳光照着,更显白嫩。他看着宋川和他的通话记录叹了口气。
“对不起……”
他无声道。
沈庭吃了午饭后就把要洗的衣物洗好了,他拿了衣架去晾衣服,烈阳之下是少年镀着金光的身影。他晾好后就回了卧室躺回床上,点开宋川的聊天框想发些什么。
沈庭先天体寒体弱,大夏天接近38℃的气温永远暖不热他的手。他的手指发着浅红,僵硬又冰凉,打着字时显得笨拙至极。
沈庭:对不起,宋川,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庭:我错了,别气了,以后我不提她,我们不想她了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是自己错了,就是突然很对不起宋川,对不起自己,也突然很想向宋川道歉。
他好困,好累,脸上滚烫,像是被泼了热油。
他等待着宋川回他的消息,但也终是抗不住了,躺在被窝里合着眼睡去了。
身下是冰凉的竹席,身上是与夏天不着边的被子。
他蜷缩着,像是一块碎玉被紧紧窝在手心的样子。
好难受,好困。
他躺着,因熟睡而微微张开的唇轻轻呼着气,他睡着,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春睡海棠。
他做梦了,梦见了当年的那块奶奶赠于自己的玉佩。
玉佩洁白似雪,奶奶送给他时说这玉佩像他。
奶奶当时确诊了肺癌,下半身瘫痪了,坐在轮椅上,剃了光头。
她依旧是这么慈爱善良,沈庭站在她眼前,她握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仿佛能出水。
她说庭庭别怕,奶奶永远都在,可沈庭知道她要离开了,手握的愈发的紧,旁边的沈静见奶奶在哭,也红着眼,吸着鼻子“呜呜”的哭。
奶奶又哭又笑,一边流泪一边勾着唇。她说:“别哭了,静静,去,把柜子上放的两个菜碟子拿过来。”
沈静个头小,沈庭便抢了先,伸手踮着脚去拿。
“庭庭,静静,把碟子捧起来,一人捧一个。”奶奶道。
沈庭和沈静都乖乖照做了。
奶奶的手在花罩衣的兜里摸索着,她掏出钱放在了沈庭和沈静捧着的碟子里,一边一个一边一个的,她放的越多,沈庭就感觉碟子越重。
“万一以后奶奶不在了,你们钱不够花怎么办?奶奶把钱分给你们,你们可要开心点花。“她笑了,眉眼弯起像月牙。
“奶奶不求别的,就只希望你们能够开开心心,奶奶想让你们过好一些,多笑一天……”她看着沈庭他们,笑得憨厚。
“奶奶爱你们,从你们出生起就很爱你们,那个时候啊,你们才这么小一点,现在啊,个个长得跟棵小树似的,这么大了都。”
“爷爷也很爱你们,爸爸妈妈,叔叔们都很爱你们的,爷爷只是爱骂人,他性子就是这样的,他其实很爱你们的。”
“庭庭要多吃饭,静静要好好学习。”
她说完,钱也分好了。
满满的一碟钱,堆起的是奶奶沉甸甸的爱。
沈静泣不成声,沈庭咬着牙,但也终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啊!
沈静看见沈庭在哭,又看看奶奶,奶奶的眼神温柔,她低下了头。
她想,像奶奶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庭哽咽着,他心里难受。
他在想为什么奶奶会生病,这么快就要离开他们。
奶奶给了他一个玉佩,在他泣不成声之时。
这是他们和奶奶的最后一面。
后来回家再见奶奶时,她躺在棺材里,静静的。她身上盖着白布,沈庭再也见不到她的脸了。
他跪在灵堂里,跪在她面前。
跪了一整夜。
在梦里像是过了很久,画面一转,他的手里的玉佩不见了。
他站在卧室里,垂着眸。
“给我玩一会儿!”
“这是我的,我才不要给你!”
旁边有小孩儿们的打闹声,梦里的沈庭心想:真吵。
在噪杂的打闹声中,他从兜中掏出了那枚玉佩。
他看着玉佩,看的入迷。
为什么奶奶要那么早的离去?为什么奶奶会生那样的病?
他想着,眉头不禁皱起。
突然,一个小孩儿打断了他的思绪,把他手中的玉佩撞落。
玉佩落在地上碎开,发出了让他惊一下的响声,像是花瓣从花蕊旁掉落。
那小孩儿嘟着嘴问他道歉:“哥哥对不起,我再赔你一个好不好?”
沈庭看了一眼他,心里燃着生气的火,但燃过成灰烬时又让他无奈。沈庭忍着火气,手指却握紧了:“不用了。”
他找了块布,蹲下身来把碎玉拾起来置于布上,心里责备着自己,又责备着那个小孩儿。
要是在他们玩时自己没拿出来说不定就不会碎了。
他想。
他包好了碎玉,把它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
后来,搬了一次家,东西太乱太多,他再找时就不见那块碎玉了。
可当他每次打开卧室的门时,好像是有某种感应一样,那阵碎玉声仍萦绕在他的耳畔。
“叮……”
碎玉掷地仍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