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乌玉胜嘶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却不再做任何停留,但他仍旧开口继续道,“你肩上的伤,让铁木修再看一下吧。”
朱辞秋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肩膀。若非乌玉胜提醒,她已经快忘了此处的伤。
“不必了。”
她话音未落,乌玉胜却又道:“乌玉阙那处,我的人已替殿下料理好了,阿静雅也已取得他的信任。”他顿了顿,似乎也因为伤口而轻吸了口气,“王帐的,另一半穆家人也全部安葬了。殿下,看在这些事的份上,陪陪我吧。”
就像是在摇尾乞怜一般,她再度停住脚步,分明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却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门口,打不开那扇门。就像是无论如何,她都听不见乌玉胜能亲口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
当年乌玉胜被她推入悬崖后,她连上数十封奏疏请求父皇,允她在此做监军,又以陈年旧事作由借调公主府亲卫来此,为此她都感觉自己已几乎耗尽了父皇对她最后的爱与愧疚。父皇任由百官弹劾,甚至把所有弹劾折子都八百里加急送到她面前命她速速回京。但好在,京中有一人为她拦下所有,也保了她与穆家的三年兵权。
即便如此,那段时日,各地各处的污言秽语也总会传入她耳中,但她只想查明真相。她不信任龙虎关的任何一人,包括穆东风。公主府亲卫是乌玉胜曾亲手调教过的,他们在那段时日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四处暗探,在她辗转穆东风与战事之间时,终于在乌玉胜曾穿过的夜行衣中,发现了毒草残渣,那毒草生长在龙虎关的某处深山中,她趁穆东风无暇顾及她时,赶往山中,发现有一间极小的破庙。里面有一间房,在里头的破烂床榻底下的鼠洞里,藏着被烧掉一半的勾结南夏的书信,书信里全是些冠冕堂皇的话。
她终于知晓那些藏在燕京乃至大雍繁华之下的恶臭蛀虫到底有多少。他们没有写姓名,却在那些信件的字里行间写下贪婪又恶毒的计划。
一封尚未烧完的信中写道:他们愿将长邑十三州献给南夏,也将军中机密献给南夏,以求南夏出兵助他们主人夺取大雍皇位,届时再献五座城池与无数珠宝布匹,南夏与大雍可结百年和平。
送往南夏的信件之中,全都盖着穆老将军的私印。但她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老将军的印,只以为是南夏哪位权贵的,直到龙虎关将破,穆东风收拾老将军的遗物时,她突然发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张黄旧纸张下留下的私印模样,与信件上的私印极其相像。
于是她问穆东风那张纸是做何用处的,穆东风告诉她,那是他父亲年轻时自己做着玩的印章,在他小时候曾在纸上给他与姐姐展示了一番成果,不承想这张纸如今都还在。
而她在破庙的房间里,在破烂的床下,也发现了她曾送给乌玉胜的一枚铜钱,那是有一年路过算命摊时,算命瞎子说能保平安的。
一共三枚,她都给了他。
几乎在看到那张盖着私印的纸的一瞬间,她便确定乌玉胜早已知晓此事,且极有可能是穆老将军本人所为。若是假的,乌玉胜必不可能藏起来烧掉。
所以他才会在狱中不发一言,所以才不澄清任何一句,若非她去看了他一眼,他便是真要做那刀下亡魂了。
他是在替人遮掩顶罪。那时她能猜出的,能让他如此的,只有那一人。她无法确定穆东风是否知晓此事,亦无法确认当年战死沙场的老将军真的会是那些书信中,想将守了几十年的十三州拱手送给南夏的其中一人。
她似乎知道了真相,却又像不知道一般迷茫。她不知道幕后之人,而穆老将军已经为国捐躯再也无从查起,所有人都在缅怀他。除了失踪的女儿外,她在边塞,再也查不出也问不出任何过往。
所以她一直隐瞒此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那几年,她最信任的居然仍是早已成为南夏少主的乌玉胜,所以每次见到他,都想拿出那些信件,亲口问一句,是真的吗?
书信里的他们视边塞百姓如猪狗一般,生死被随意地定在几封书信中,好像除了燕京外的百姓与土地都不属于大雍一般随意。但老将士口中的风趣幽默又爱兵如子的穆老将军,为国守了一生边塞要地的老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人。
朱辞秋沉默半晌,脑中思绪掠过万千,最终还是转身坐在床榻对面的木凳上,冷目无情地看向乌玉胜,忽然就很想问他一句,在当年得知一切后被关入狱中,任由脏水泼与一身,受口诛笔伐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但从她入南夏和亲时,她就不可能再问出这样的话来。是他阻断了她回京调查之路,将她困在南夏,却不说任何缘由,只跟个疯狗一样说些疯话做些疯事,好像真的是在报复她。
“你在想什么?”乌玉胜忽然开口,眼里的偏执又加深几分。
朱辞秋回过神,平淡地回了句,“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乌玉胜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问。他双眼闪烁,连嘴角都抽动一下,但却只看着她,不发一言。
她觉得很累,就像在训听不懂人话的狗一般。但她太想知道答案了,想知道他曾经替罪的那个人,到底死没死。所以她看向他的双眼,轻声问道:“我只想问你,若当年我未曾将你从牢狱中提出来,你是否也不会死?”
乌玉胜眉头微蹙又很快展开,似乎不想叫她看出异样。但她仍旧是看见了,于是笑了一声,面容骤冷,“果然如此。”
“殿下找到了那间破庙。”乌玉胜沉默良久,才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来,他不愿再往下说,但好像又觉得再瞒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看向她,眼中的情绪——
她看不出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太复杂了,就像是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忽然看见耸立在面前的高山,让她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是海市蜃楼,想要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太可笑了,她居然在如今的乌玉胜眼中,看见了难过。
乌玉胜垂眸一瞬,“我曾以为欠他一命,本当还给他。”他终于愿意吐露出一些她并不知晓的事来,“十一年前,我倒在寒城外,是他救下我,认出了我,还替我隐瞒身世,带我去燕京。也因为,他说他是我阿爷。”
他似乎在此时卸下了面上的阴暗与冷漠,将心底的悲伤展露一角,让她看见。
朱辞秋迅速反应过来,轻声“哈”了下,就像是在嘲讽一样,“你从不欠谁的命。”
她站起身,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门口,“当年逃出巫族的巫医,去了蜀地吧。”
“那里边界无人看管,常年暴乱无人过问,犹如两国黑市般。那名被贬黜的皇子,如今在何处?”
“他死了。”
她笑了下,看向乌玉胜,“死?穆老将军不也死了吗?若当年我不曾来,怕是如今你也死了。你们真是好大一盘棋。”
“殿下,我说过了,待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乌玉胜想要动弹,但身后的伤口却疼痛难耐。
“这世间哪里有安全之地?你如今自身都快难保,还想护我?”
乌玉胜怔了下,张口欲言,但她抬手示意她并不想听他说话了,“你若愿意放我回大雍,便还有话可谈。但若执意如此,便莫再言语。”
她要去找穆家女,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她还要,尽快回到大雍,回到燕京。
“他们如鬼魅一般藏在暗处,饶是如此,殿下仍要回去吗?哪怕会万人唾骂,哪怕会粉身碎骨?”
乌玉胜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曾经,不是最想逃离那宫墙吗?”
朱辞秋顿在原地,沉默须臾,“我曾经,以为自己深受之苦便是人间最疾苦。直到我见边塞血流成河、见荒野尸首如山、见本该平安一世的人受尽磨难如白骨枯槁、见有人为一两碎银横尸街头,也见曾交谈过的、一起吃过酒看过朝露与夕阳的人命丧黄泉尸首难觅,方知世间之苦远胜于我。”
“我要自由,但更要大雍和平万世。”
她许久未曾说过豪言壮志,许久未向乌玉胜吐露自己的内心,但说出口时,心中却轻快不少。
乌玉胜呆愣地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说出两个字:“殿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乌玉胜,我见过了,便不会轻易置之不理。就如当年我见你被朱承誉折辱,从他手中救下你那般,不论被怎样的羞辱,我都不会放弃。”
“你会死。”乌玉胜紧蹙眉头,咬着牙。若不是如今坐不起身站不起来,恐怕他早已拉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对待她了。
“若不是你与诃仁阻挠我,如今我也自行处理好了乌玉阙之事来此地求药。”她笑了笑,“可我不求解药,我只求在此待上几天。我不求药,便不需受献礼。或许要受,但总归不会死。”
“所以你到底在想当然什么?觉得如今身份高贵起来,权力大了起来,知道的事情比我多上许多便能保护我吗?”
乌玉胜顿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不是……”
朱辞秋真的不想再留在此地,不想再听他说话,便一把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已经说得够多了,若他不是真的狗,便也应该反应过来,他不该给她两颗甜枣再将她禁锢才对。
想着想着便缓缓下楼,看见诃仁背着个大包裹坐在第一层台阶处,嘴里叼着不知从哪来的草根,轻声哼哼着她听不懂的歌。
如今再看诃仁,倒比听不懂人话的乌玉胜来得亲切些。至少他能听得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