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要让应寄枝的日子不好过,可这热闹若是明目张胆叫其他三家看去了,最后跌面子的只有应家。
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季向庭便万分规矩地走在应二公子身后,于灵堂内一处离牌位不远不近的角落站定。
抬眼望去人已来了不少,泾渭分明地划作四块,三两成群地窃语着。
季向庭将目光转向站在前列的三位神色各异的修士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方天地千百年来,明面上由门四家分庭抗礼,实则应家一家独大之事,各方都心知肚明。
如今应家家主骤然离世,少主匆匆即位,三方家主齐聚,至于心下如何暗潮涌动,可就不得而知了。
面上最哀痛的当属站在左侧的云家家主云天明,垂下眼眸似是不忍去看那冰冷牌位,许久才抬起通红双眸,怅然地叹了口气。
而这愁云惨淡的情状尚未持续多久,便在唐家家主唐意川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而戛然而止。
两方积怨快摆在明面上,便苦了被夹在中间杜家家主杜惊鸦,左安慰不是,右解释也不行,只好两眼一闭,恨不得自己只是个摆件。
杜惊鸦……
季向庭看着那人背影,眼中笑意尽数消散,神色有些复杂。
还未等自己伤春悲秋,他便听见身旁应二公子不屑的轻嗤:“生父葬礼,既不长跪,亦不落泪,当真是大逆不道!”
按下纷乱思绪,他的视线在三位家主身上绕过一圈,这才晃晃悠悠落在应寄枝身上。
“听说了没?这应家家主的死颇有蹊跷!”
“都传遍了,说是……应寄枝杀的!”
“收声!被应家听见,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老子死了,应寄枝这才刚及冠,应家一片散沙,当是我唐家出头之日,又有何惧?”
应寄枝手中捏着三支香,周遭的一切议论声似都与之无关,面无表情地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之中,看着牌位上描金的名字,神色晦暗不明。
在千万人的注视下,他若有所感地侧身一瞥,只与季向庭一双眼眸对上。
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红色耳坠不住晃动,妖艳面容更显三分动魄,季向庭眼眸弯弯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在对方的注视下无声张口。
少主。
应寄枝眉间寸寸压紧。
唯有应二公子察觉异样,寻着视线望去,却是悚然一惊。
那眼神更像是饿到极点的凶兽见到猎物般的模样。
此种欲望如何能在他这位向来寡情的表兄身上见到?应二公子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万籁俱寂中只听一声脆响,众人才似于梦中惊醒,纷纷朝那高台上望去。
此地已是空无一人,只剩落在地上,早已四分五裂的家主牌位。
杜惊鸦震惊地看着地上狼藉,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这可是刀枪不入的千年玄木……”
“是应寄枝捏碎的?”
“他竟当真如此大逆不道……”
堂中顿时喧闹起来,应二公子神色难看,此刻也顾不上恶心应寄枝,拨开人群便要朝高台走去,便听一声温和声音响起。
“各位前来吊唁,应家感激不尽,有些琐事需家主亲自处理,还望各位,稍安勿躁。”
声音不大,而话音刚落,灵堂便再度恢复平静,方才嚷嚷着要走的人,此刻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他们怎么忘了,即便应长阑死了,他留下的左膀右臂,也足够在场之人胆寒一番。
高台之上,温和俊秀的侍卫弯着唇角朝应二公子看来,神态自若地行了礼。
应二公子死死盯着台上之人,一挥袖袍转身回到原位。
当真是好命。
沉重的寝居木门被狂风吹开又轰然合上,外面艳阳高照,屋中却是漆黑一片,应寄枝站在屋内,黑沉眼珠钉在纸窗之上。
“看来是在等我?”
木窗被掀开一角,季向庭探入半边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屋中人。
一阵大力袭来,才透入房内的些许日光再度暗下,季向庭整个人被猝不及防地甩在放满贡品的木桌上,吃食蜡烛落了一地。
“唔……”
脊背与坚硬木角相撞,拔剑带出的旧伤疼得撕心裂肺,季向庭如此耐疼之人都不由抽了口冷气,只是才张口便被温热堵住。
那根本算不上吻,更似野兽的撕咬,对季向庭来说却分外熟悉,本能张口咬得更重、更狠,淋漓血珠沿着彼此唇角落下,滴在应寄枝雪白的衣襟上,刺目得厉害。
衣衫交叠,人影错落,贴近到极致的两双眼眸里毫无情意,缠斗似至死方休。
季向庭腰身绷紧弯到极致,低哑地哼一声,手腕被按在木桌之上,双眼被死死捂住,眼下皮肤烫热不已,本该消失的鲤鱼奴纹竟再次闪现。
在无人处,应寄枝抓着人的手臂青筋暴起,感受到手掌之下熟悉的纹路,眼中浓郁情感翻滚得越发浓烈。
想要毁掉他。
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癫?
一片黑暗中,季向庭神色冷下来,眼眸深处一道金光闪过,低喝道:“滚下去!”
金色灵力霎时爆开,季向庭将人踹出去,手背拭去唇角鲜血,看着人撞断屏风倒在地上,青丝散乱地呕出一口血来,才抬步朝人走去。
灵堂中那一眼,他便知道在这具躯壳里装的是哪一世的魂魄,也知晓应寄枝认出了自己是谁。
如今应长阑已死,应寄枝上一世最大的夙愿已了,这一世倒是不好拿捏他的心思,索性先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再谈之后的事。
今日断他两根肋骨,换自己右眼之痛,倒是他赚了。
季向庭捏着地上人的下颚,漫不经心地左右瞧了瞧。
也罢,便当他心软,美人咳血更艳三分,还是这张脸看着更有趣些。
仅此而已。
应寄枝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任由季向庭轻佻的动作,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赢了。”
应寄枝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季向庭却挑了下眉,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应家刚打完胜仗,剑奴与少主在应家军的欢呼声中躲进军帐中躺在床上。
两人身上皆是战场上带下来的灰与血,眼中烧着的火却愈演愈烈,此刻贴在一处,便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
季向庭偏头看着应寄枝,唇角一弯露出尖尖犬牙:“少主,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谁先杀了应长阑,如何?”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赌注。”
赌注是什么,他们到最后也没有讨论出来,少年人初尝情爱不久,季向庭看着面前这张能叫人神魂颠倒的脸,心思一动,低头吻下去。
季向庭如今再回想起来,能记得的也就只有忍了再忍的声响与漫过骨髓的欢愉。
不曾想两人重活一世此刻再见,应寄枝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季向庭将这话琢磨两遍,俯身下去膝盖压住应寄枝的胸口微微用力,话出口似裹了蜜。
唇齿张合,随着话语似有若无地蹭着应寄枝的双唇。
“不若我身先士卒,将这五湖四海尽归应家,如何?”
每吐出一个字,季向庭的舌尖便烫上一分,带最后一字落下,一口血气上涌,又被他面不改色地咽下。
凡习言修者,不得说谎,若有违者,当受反噬。
从前当闲书看的语句浮现于脑海,季向庭满不在乎地哼笑一声。
那又如何?
屋内沉寂许久,两人就着对峙的姿势僵持许久,季向庭终于听见应寄枝的答案。
“好。”
季向庭钳制的力道终于松下些许,他们朝夕相处了如此多年岁,对彼此品性心知肚明。
无论应寄枝心中如何做想,只要他应下,至少眼下,他们是同路人。
那便足够。
他拇指蹭过应寄枝唇角伤口,碾了两下才满意起身正欲离去,却又被应寄枝拽着脚踝拉下来。
“归雁。”
季向庭坐在他身上,被这许久未曾听见的称呼烫得一抖,不由皱起眉,却又在呼吸之间感受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朝窗口扫一眼。
应长阑尸体还没凉透,便来家主院内听墙角,当真是迫不及待。
左右不吃亏,他顺势伸手解开腰带,露出半边肌肉流畅的胸口,主动亲上去。
“那便……拜托家主了。”
屋外寂静一片,屋内却是热火朝天,细碎的呼吸与声响隐约传开,似是毫不掩饰。
以这些前来吊唁之人的修为,怕是一多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夜哭守在寝居门口,自方才里头传来巨响开始脸色便黑得彻底,手指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下,才伸手去敲门。
“黑鬼,劝你三思。”
一把折扇将夜哭的动作止住,方才在台上一语定局的俊秀公子自身后走来。
夜哭皱起眉:“岁安,家主此举不妥。”
岁安将折扇收回,顺势掸了掸一路走来有些落灰的长袖:“家主所为,皆有其意,你若还想活得长久些,我便劝你——少听、少看。”
夜哭似是想起什么极为可怖之事,瞳孔一缩,再不言语。
一个时辰后,门窗紧闭的寝居终于打开,应寄枝衣衫齐整地走出,寝屋内空无一人,唯有冷香阵阵。
他仍是那副寡淡到极致的模样,若非唇角被咬破的一点红色香艳至极,站在门口的两人便当真以为应寄枝只是在里头心血来潮,练了套剑法才将此地弄得一片狼藉。
“家主,灵堂之事未毕,还望您尽快前往,以止流言。”
季向庭再次踏入灵堂之时,便对上了应二公子复杂的视线。
“你去哪了?”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应二公子身旁,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
“自然是……替公子好好下了应寄枝的面子。”
啧,当真不是东西,背着满屋来祭拜自己亲爹的宾客,也敢同自己颠鸾倒凤。
看来自己这一脚还是踹轻了。
季向庭脸不红气不喘地在心底啐了一口应寄枝。
应二公子看着季向庭唇角被咬破的痕迹眉头一皱,正欲开口,便见应寄枝走入灵堂内。
窃窃私语声终归于平静,众人瞧见应寄枝面上异样,各种猜测飞速自心里掠过,面上却不显。
无论如何,这场煎熬的葬礼终究还是接着进行下去,台上台下皆是心不在焉。
就在此刻,一点寒芒于应府之外的树上对准应寄枝,拇指一松,箭矢便势如破竹地朝应家家主飞射而去。
季向庭长袖之下手指微动。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