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未浓,薄日照出的些许热意随着天色暗下逐渐被霜露化去,只余寒气。
季向庭自屏风后走出,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暗红色内袍,拿过软巾绞干青丝,叼着发带随意将还未干透的长发高束。
灵堂内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所受反噬也不过是灵力激荡,他在浴池内调息片刻便全然平复,叫人瞧不出端倪。
无本命剑者无灵力,方才自己同应寄枝对峙时露了破绽,定引起他警觉,只是他未开口,自己也不必解释。
点到为止,这么多年过去,倒还留有几分默契。
内间架着熏笼,徐徐冒出的白烟将偌大空间蒸暖,季向庭脊背处微不可查地放松下来,透入骨髓的寒意缓缓消散,让脊骨处的绵密刺痛终于消停一阵。
从前自己偷溜进应家少主的屋内,目之所及便只有满室漆黑与一屋冷清,在他看来,其中再多精巧装饰,也不如自己同几位杂役住的矮屋舒服。
后来厮混的日子愈发久,他身上的暗伤也愈发多,着实吃不消这鬼气森森的地方,摸了应寄枝房内的玉珠去当,换了座熏笼摆进去,才免了两人因此大打出手。
若非此地熏笼精巧得过分,绝非自己上辈子所买的便宜货,他便真要生出几分错觉来。
后头的血海,不过是年少相知,躺在树枝上做过的一场噩梦。
温玉暖香,当真磨人心性,季向庭回过神来,对此深以为然。
应寄枝的寝居同前世别无二致,季向庭轻车熟路地来到桌案前,探身去看应寄枝手中的信笺。
“应长阑到死也没寻到的寒洲剑,你才继位,便有人递这剑的下落,当真用心良苦。”
一剑霜寒十四洲,此间上下百年,除却一个季月外,无人能担此称赞。
他出身寒微,却根骨奇绝,年少拜入应家门下,不过十年便能一剑力压四家少主,夺得比武魁首。
由此足可见他那柄寒洲剑之奇诡,季月也在百年后因此丢了性命,而这柄剑却不知所踪。
传闻得寒洲剑者便能突破修为桎梏,延其千年寿命,当初仙门四家为了寻找此剑,将整个天启大陆翻了个遍,整整十年才逐渐歇了心思。
腰腹仍有些不爽快,季向庭索性坐在桌案之上,随手将信笺翻折,几下变出一朵花来,搁在应寄枝的桌案上,艳俗得有些格格不入。
“上一世被你拖累,我们差点死在蓬莱幻境里,这一世你若再去送死,我不会再救你。”
应寄枝盯着自己面前那朵惟妙惟肖的桃花,在无人瞧见处手指寸寸收紧,一张艳丽的脸映着烛火,连威胁都显得赏心悦目。
“你不会不去,查明幕后之人,你才能借应家的手除去一家。”
尽管情绪极为浅淡,但却是前世的应寄枝绝无可能拥有的。
看来不留名剑果真对他产生影响,叫这怪胎也生了情。
染了红尘才好骗,若应寄枝当了真,他抽身而去便好。
这事他熟得很。
美人含怒的模样足够勾人,也足够新奇,季向庭眯眸欣赏片刻,才叹气去捏他挂着耳饰的耳垂,低声哄道:“家主可别生气,我也是真心担忧你呀。”
还未来得及去勾应寄枝不住晃荡的鲤鱼耳坠,手腕便先被他握住,两人视线交错,季向庭噙笑看他,眨了眨眼满面的真心实意。
气氛凝滞之时,门外传来短促的敲门声,季向庭抽出手腕往桌案上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滑入应寄枝怀中,将方才顺来的家主印一抛一颠置于手中把玩。
岁安进门见到的便是桌案前如胶似漆的两人,瞧清季向庭手中的物什,他脚步一顿。
连家主印都能让其随意处置,这男宠果真不似外表看着那么简单。
迎上应寄枝看来的目光,他心中悚然,顿时收敛心神跪地行礼。
“家主,先家主灵柩已入英灵殿封存。”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瞥一眼这位上辈子被自己策反的谋士,见他将头埋得更低,不由有些好笑。
若非知晓他心中隐秘,便当真要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
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一世他得提前把人拐过来才是。
只是以应寄枝的多疑,如今仍将其引作心腹,倒是让人捉摸不透。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寒洲剑一事四家皆收到消息,家主若有意,明日便可前往蓬莱。”
应寄枝眼眸一动,开口道:“让此事传遍应家,所有前来之人皆不必拦,蓬莱之行的人选我亲自过目。”
岁安蹙眉,终究开口阻拦:“家主,眼下局势未稳,随行之人太多,恐成祸患。”
应寄枝提笔写下家主令,季向庭低头扫了一眼,替他将章印盖上,递给岁安:“这位大人,我盖的家主令,可还有用?”
这狐假虎威的模样,同先前在灵堂上的屈辱之态截然不同。
还好那黑鬼没来,若是被他瞧见,此刻便要拔剑直斩这妖孽了。
岁安无声一叹,顶着家主的注视抬头,瞧清季向庭眼中戏谑之意,却也不得不答:“自然。”
家主令出,此事便无转圜余地,岁安领命退出门外,寝居内再次沉寂下来。
季向庭就着缠绵姿势,凑在他耳边开口道:“你怎么杀的应长阑?是用我的剑么?”
他执念颇深,也太过好奇,抓心挠肝得恨不能够回溯时间亲眼见到应长阑死去的样子。
目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手刃自己,他会做何感想?
应寄枝不语,抬手将季向庭打横抱起,袖袍摆动间将烛火带灭,拥着人起身朝屏风内走去。
这便是不会答了。
即便有了情也是块木头,忒没意思。
季向庭扼腕不已,却仍由自己陷在绵软的被褥之中,鼻尖萦绕着应寄枝身上挥之不去的浅淡冷香,困意便缓慢地翻涌上来。
他杀孽太多,夜里觉浅,是以每每找应寄枝作乐,精疲力尽之后囫囵睡去,才能有片刻安宁。
两人纠缠太久,如今闻着他身上味道,竟也能有困意。
这毛病得改,季向庭心中念着,身上却提不起劲来,只好朝黑暗中沉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身旁之人低声开口:“季月同你,是何关系?”
季向庭眼睫一颤,翻了个身睡沉了。
季向庭听得分明,应寄枝亦看得分明,只是不愿。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多少信任。
第二日天色未亮,应家校场上便站满了被家主亲自挑选而出的子弟,此事家主未到,场中交头接耳声不断。
“昨日还见你对应家主颇有微词,怎么今日就如此忠心护主了?”
“黄毛小儿,哪里值得我如此费心?”
“这么说来,你是对寒洲剑有意?”
“整个天启大陆哪个不想得到此剑?更何况……”
那弟子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应寄枝昨日行事何其荒唐,若不是应长阑下的蛊虫,我早便想脱离应家自寻他路,此去天高路远,若是能杀了新任家主,便能得个自由身!你若不这般作想,何苦接这要命的差事?”
“你没听闻那传言么,应寄枝他根本就没有本命剑,所以被如此挑衅也未曾出手,还叫夜哭寸步不离守在身侧!这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对方被戳中心事,彼此对望一眼,皆看清了两方眼眸底下昭然若揭的野心与狠意。
天际一道银光划过,细语声顿时灭下,弟子们仰头,便见两道人影出现在高台之上。
争抢男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场下多数弟子却从未见过这位蓝颜祸水的模样,更有不少人认为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
他们如何也想不出来那寒冰一般的人见上那男宠一面便魂不守舍,同应二横刀夺爱的场面。
直到亲眼瞧见应寄枝牵着季向庭的手,应家子弟们才醒过神来,明白这传言千真万确。
“应长阑费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好儿子,竟是个比应二还不如的酒囊饭袋?”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夜哭站在一旁,抬眸一扫,场上便再次安静下来。
“蓬莱遗址自上古便存在,其中机关幻阵繁多,千年来无人能从其中全身而退,此次寒洲剑出,其余三家亦会派人前往,还望各位万事以家主为先。”
带着血腥气的视线巡视着场中子弟,夜哭长剑出鞘,剑锋寒光摄人。
“若有二心,除却蛊虫,我剑下亦不留人。”
季向庭站在高处看着场下众生相,带着讽意弯了弯唇。
应家独有的心引蛊,任何拜入应家门下的子弟皆要服用,听其命令,若有违者,便要受灼心之痛。
应二给他吃的便是此蛊,只不过品相太次,遇到应寄枝体内的母蛊,便会被其吞噬。
看似光鲜,实则连男宠都抢不过。
只是如此强硬手段,这些子弟们与应家怕是积怨颇深。
应寄枝眼下处境,真是四面楚歌。
号角声吹响,回荡在整个应都原,街巷百姓纷纷朝东面张望,瞧见两艘庞然大物停靠在港口,应家子弟们如鱼贯入,纷纷露出艳羡之色。
“若是我亦有那劳什子本命剑,能耐怕是比他们还大!”
“大话可吹破天了!你好几日没拿到工钱了罢?再这般下去,你有本命剑,也只能给人家当剑奴!”
“那有何不好?虽短命了些,到底也算享过荣华富贵!”
几句闲话随风而逝,庸人痴心妄想一番,最终只能苦笑一声继续在柴米油盐里打转。
季向庭若有所感地回身一望,这一等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应家主!若是不嫌可否捎我们一程?”
这声音分外熟悉,却让季向庭身形一僵,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却被应寄枝拽住。
“放手。”
季向庭脸上贯有的笑容消失,冷冷看了他一眼,甩开对方的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