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苍白的青年站在不远处,任谁都能瞧出他病得实在厉害,可就是这样病骨支离的人出手一剑,若是再偏一寸,便是血溅皇城。
刀剑嗡鸣响彻宫门,金銮殿外经久不绝的碎语之声终于消散,晨光熹微中季向庭踏上白玉阶,最后立于群臣之首。
他养病的日子太久,让这些文官早就忘了,季向庭短短五年能平步青云,坐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脚下踩的是蛮夷层层叠叠的尸骨。
直到御前太监的呼喊随着浑厚鼓声响起,几位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官员才回过神来,竟是在腊月天里出了一身汗,步履匆匆地拾阶而上,不愿再回想那满是寒霜的目光。
他们无不庆幸地想着,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却亦如此愚忠,当真难得。
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这天下熬干骨血,不得善终。
千万人朝龙椅之上的帝王跪下,三拜九叩大呼万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季向庭后背被冷汗全然浸湿,咬着舌尖才不至于晕厥,察觉到殿上一扫而过的视线,却始终不曾抬头。
昨日强迫已足够屈辱,断不能再示弱。
“诸位平身,德海,季将军身体不适,去搬把椅子,坐听便可。”
意味不明的优待叫殿下官员面面相觑,顿时掂量起雪灾一事来,唯有季向庭侧首,盯着眼前的檀木椅不为所动。
德海自然明白两人之间的龃龉,更隐约察觉到应寄枝对季向庭似有若无地纵容,此番抗旨不从,到时发落下来,苦得便是他。
他拭了拭额间的汗,凑近了小声开口:“将军,您还是坐下罢,否则老奴可没法交差了。”
“将军,您得留着力气,才能搏得一线生机啊。”
话语恳切,直戳心窝,季向庭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他半边身子没了知觉,两步路都走得吃力,德海连忙扶住他,才堪堪将人挪到椅子上。
德海甫一靠近,一股细微的幽香窜入季向庭鼻尖,他眉头一皱,视线落于他腰侧,悄无声息地将别于其上的香囊取下藏入袖中。
他指尖摸索着其上细密针脚,心念几转。
这香与同太监身份格格不入,自然不会他所有之物,且其中香气极淡,若非内力高深者,便无从察觉。
显然是有人刻意藏在此处,待人察觉。
会是谁?
他余光落在高台之上的应寄枝,对方若有所感地抬眸看来,几不可查地一摇头。
那便是夜哭了。
前世替他搬椅子的只是位小太监,这次应寄枝亲自派德海来,便是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如此纹样,此为女子之物,又是应寄枝无法伸手查探的人选……
几息之间,季向庭便有了成算,眼下最为头疼之事有了眉目,他也不再为难自己一片混沌的灵台,脊背后靠看起戏来。
殿内寂静一片,所有人皆瞧着眼前景象心思浮动,不少人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折子往袖中塞,方才胸有成竹的文官们此时竟无人敢谏言。
圣意难测,前几日疾风骤雨,如今又无微不至,倒叫他们看不懂了。
“西北雪灾不断,百姓冻馁无数,只是国库吃紧,给了百姓便要缺别人的,孤属实忧心,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议论纷纷间,立于右侧的丞相先行上前,行礼道:“依老臣所见,国库空虚,也当以百姓为先。”
身为文官之首,三言两语便能一呼百应,话音刚落,其身后便有陆续站住数人复议,言辞凿凿,动情非常。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听着这些人如何大义凌然地为芸芸众生着想,只字未提正在边疆受苦的兵卒。
他蓦然想起自北疆来的信笺中那些话语。
“待我们熬过腊月,便能同将军回朝,届时应当有许多人来看我们吧?”
有谁记得他们呢?
“百姓的命是命,北疆军的命便不是了么?”
一道清亮声音自身后响起,季向庭蓦然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去。
那是位年纪极轻的少年,眉目间仍有意气风发的模样,分明品阶不高,却仍愤愤地看着面前权贵,在万籁俱寂中话语掷地有声。
他不留痕迹地瞧一眼季向庭,面上满是敬佩之意,惹得人惘然一笑。
丞相抚了抚胡须,眯眼回头看去:“哦?不知我们探花郎有何高见?”
那一眼积威甚重,少年满腔愤懑似被一头冷水浇下,嗓音顿时轻了下来:“微臣只是觉得……不该如此。”
丞相轻蔑地冷笑一声,追随在他身后的文官们便引经据典地驳斥起来,辩得人哑口无言,那一点微弱的声响,也在翻涌海浪中消失不见。
“季将军,你如何看?”
此事吵嚷许久,最终仍是落在季向庭身上,他闷咳两声,于众目睽睽之下开口:“回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可以两全其美。”
“大胆!圣上问话,为何不跪?”
“哼,当真荒谬!将军不过是向着北疆军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
坐于高位之上的应寄枝稍稍抬手,耳中那些闲言碎语便消失殆尽,他垂眸看着季向庭,视线落在他烧得通红的耳垂上。
他分毫不见恼怒意味,语调中甚至带了一丝缓和之意:“将军不妨细说。”
季向庭坐于左侧,眼神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身上病气被利刃出鞘般的凌厉压下,竟再遍寻不得。
“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诸位也当为国效忠,填补空缺才是。”
这一声可炸开了锅,偌大金銮殿顿时吵嚷成一片,德海高声喝止了三声,才堪堪将场面压住。
“季将军,我朝在当今圣上手下国泰民安,何来的忧患!还请您莫要信口雌黄!”
“臣等一月俸禄不过寥寥,养活一家已是不易,季将军这是要逼死老臣呀!”
如蚁附膻之辈,无论在何处都叫人心烦。
季向庭看向站于丞相身后神情激动的两位文官,摇头一哂:“冬天难过的可不止我朝百姓,亦有草原蛮夷,他们活不下去,便要来抢我们的,你口中的国泰民安,是谁挣下的?”
“王大人,据我所知,您上旬刚抬了房侍妾,若当真两袖清风,那宴席怎会办得如此热闹?”
两句话便将朝中半数命官得罪了遍,可尖锐话语却句句属实,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两位大人纷纷涨红了脸,哑口无言地瞪着季向庭。
“季将军,你若要查,便从老夫查起,我朝官员皆以贤德治世,自不会有您说的情况!”
金銮殿内皆是狐狸成精,丞相一开口,便都明白了其中深意,连连附和,将廉洁姿态摆了个十成十。
真正对此事着急的不过季向庭一人,若当真咬死说辞,他一伤病缠身的失势将军,不敢、也做不到将他们都查一遍。
季向庭只觉浑身发冷。
他并非没有算到眼下情形,只是仍存侥幸,企图寻找宦海浮沉里那一点微末的良知。
可他与北疆军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养出来的便是这样一群贪得无厌之人。
何其可笑!
一时急火攻心,季向庭喉中一痒,一口发乌的血便喷溅在白玉阶前。
他们当然不敢把国之功臣活生生气死在殿上,喧闹声顿时一停,当即便换了张面孔,虚情假意地担忧起来。
季向庭鄙夷于这样的眼神,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应寄枝。
“季将军言之有理,孤便允你三日,若能凑够两千万两,孤便应你这两全其美之策。”
天子似是烦倦不已,不给旁人劝谏的机会,抬手一挥,尖利的唱喝声响起,便干净利落地送了客。
季向庭这一口血似是将他浑身都精气神都抽干,靠在椅背上许久听不见声响,他强撑着抬眸望向方才帮自己说话的少年,无声张口。
“来府上寻我。”
少年回首不期然对上将军的眼神,微微一愣,终究是应了下来。
季向庭微微松了口气,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虽并非自己的躯体,可神识附在上头,季向庭也结结实实地遭了回罪。
他仍有几分微弱的意识,苦涩的汤药自喉中灌入,他烧得太厉害,再被苦味一冲,本能地欲将其吐出来。
只是这口药还未吐出,便被温热的唇舌堵住,粗暴地撬开齿关压着舌根生生将药汁灌了进去。
季向庭被呛得半死,才喘两口气缓过来,便又有一勺汤药送进来,唇舌再次贴上,如此循环往复,不过片刻那汤药竟真见了底。
应寄枝抬起眼前人的下巴,垂眼瞧着他昏迷之中也被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样,再度吻上去。
烧糊了的人硬生生捡起几分力气去躲,却又被他按住,苦涩的汤药并未灌入口中,反而是唇角泛起些许痒意。
那一点蜿蜒血痕被应寄枝缓慢地、狠重地舔舐干净,只留下一道暧昧的水迹 。
不折腾他便好,季向庭此刻也没力气管应寄枝究竟在做什么。
真真是酷刑,活两辈子了应寄枝这灌药技术还是烂得让人糟心。
季向庭思绪飘出去,不由想起前世他与应寄枝闯出蓬莱岛后的情形。
他疼得晕过去又被应寄枝活生生灌醒,简直怒从心起,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翻身将人按在床榻上。
彼时季向庭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那张无情的艳丽面庞,端起备用的汤药将方才他对自己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效仿了一遍,甚至还咬了两口。
“少主,您真是天煞孤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