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关将近,西北连绵一月的大雪终于停歇,冬日融融下百姓们得以出门扫雪,也算得上除旧迎新。
朝廷的赈灾粮也恰好赶在此时送至西北,称得上双喜临门。
这场雪灾不算太久,亦不算太大,不过数日,房间便开始称颂圣上的宽宏贤明。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却说截然相反的景象,从前车水马龙向来热闹的东街,此时门窗紧闭,人人自危。
三日前,北疆送来急信,称军饷被贪污大半,加之朝廷迟迟不愿增补,以至将士饿死两成,差点闹了饥荒。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坊间去,本就知晓季向庭被朝廷磋磨的百姓更是群情激奋,流言甚嚣尘上。
天子震怒,早朝对兵部侍郎骤然发难,掷出数封与边陲官员勾结密信,证据确凿,辩无可辩,当场服罪。
自此,都察院以雷霆手段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将京城大半官员都脱下了水,就连丞相也不得不闭门谢客,暂避风头。
圣上大笔一挥,将所获赃款尽数换作军饷,几乎添了一倍,加急送往北疆,面对季向庭的态度也截然相反,随意寻了个由头便赐了许多金银送往将军府上。
季向庭难得有清闲时刻,此刻正坐在庭院之中晒太阳,听到侍从匆忙禀报才懒散睁开眼。
桌案上正搁着北疆来的信笺,字里行间一扫消沉,转而操心起自己的亲事来,叫人看了不免摇头一笑。
北疆军有自己撑着,自然不至于饿死人,不过是借自己这把刀,来清扫朝中蛀虫罢了。
季向庭的目光一转,侍从端着托盘跪了一地,里头摆的皆是千金难买的珍品,季向庭的目光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停留一瞬,将几只药瓶留下,便让他们收入库中。
他指尖摩挲着那白玉瓶身,看着上头字样,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嘲意。
过了这般久,这位九五之尊才姗姗来迟地送来几瓶玉痕膏,好让自己身上的新伤旧疤通通消去。
深入骨髓的疤即便是仙药,亦要留下痕迹,更何况这药来得如此之晚,便如他的真心一般,早便无法磨灭那些或真或假的利用手段。
侍从瞧着眼前将军握着药瓶出神的模样,终于松了口气,悄悄掩门推下,朝谁人递去消息。
直至此刻,季向庭才终于卸下伪装,他快步走至后院中一槐树底下,绕着树根走了半圈后往前走了两步。
削铁如泥的剑光斩过飞雪,他握着长剑往下一划一挑,便勾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将包裹在外的布块层层接开,便见半块虎符。
也不知是何原因,那位天子如此机关算尽,却始终愿意守着与年少的将军的诺言,始终未曾让这半块虎符重见天日。
啧,真是好生厚脸皮,江山美人全要抓着不放,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季向庭握着虎符来回翻看,心中冷笑不已,思绪逸散片刻,竟觉掌心隐有热意袭来,他回过神来摊开手掌,便见点点灵光正缓慢没入自己手心中。
他攥了攥手掌,被幻境限制的灵力竟缓缓开始运作起来,虽只有三成,却足以叫人惊喜。
“我等待许久,终于寻到这破局之人,你与他能在幻境中维持意识,且能引起恶念情绪起伏,实属难得。”
耳边忽隐忽现的声音响起,季向庭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脚步一转朝庭中池塘走去,一低头便瞧见池水中与自己神态全然不似的倒影。
“你便是明陵将军?”
梦中种种细节分毫毕现,即便是最高深的幻境也无法做到,便只能是谁的回忆,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湖中青年满目俊朗,只是眉间郁色不退,似有千斤重担压于肩上。
然此刻展眉一笑,仍能瞥见昔日惊艳,叫人移不开眼睛。
明陵颔首道:“我不过是一缕被强留下的神识,机缘巧合之下被你们唤醒,幻境之主不久便会找到我,是以能帮你们的并不多。”
做人当真不能如此良善,这万事替旁人诸多思量的模样,让季向庭只是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能恢复三成灵力已是意外之喜,将军不必自责。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这岁宴上的变故,当真无可转圜么?”
明陵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开了口:“岁宴一事不过开端,让陛下认定了我对他恨之入骨,加之陛下步步紧逼,直至我自刎于殿前,陛下的恶念——也就是这幻境之主,反复回溯这段往事,只为了推演出我活下去的结果。”
季向庭唇角一掀:“如此贪恋权势,重来几回都一样。”
明陵被这一针见血的话戳得胸口一滞,不由苦笑。
如此简单的事实,他却始终不愿面对,落得如此下场,许也是咎由自取。
“症结便是此处,离岁宴越近,幻境之主的干涉便愈强,届时你的同伴怕是会意识全无,你需重新唤醒他,才有生机。”
“不必担心,这半块虎符你带着,若当真无路可走,我会帮你。”
季向庭顶顶犬牙,不大情愿地应下。
啧,自己奔忙数日,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老人家心情。
“能否将皇后身上的神识唤醒?”
明陵在一旁将他的神色瞧得分明,按下心中思绪接话:“你当明白,岁宴之上皇后才是最关键的棋子,能否让其为你所用,只能看你同伴自己的造化。”
季向庭捏了捏眉心,却无多少凝重:“多谢前辈了。”
夜哭心志之坚毅,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尽管上辈子自己同他不共戴天,但季向庭对他却仍有一种近乎直觉的信任。
他答应过的事,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此间话了,明陵却有些惘然,犹豫再三,终究不愿眼前这位同自己三分相像的人重蹈覆辙,张口欲言却眼神一凛。
季向庭眼中金芒闪烁,感受到正急速迫近的神识,攥紧手指将虎符拢于掌心。
“你……他与陛下虽品性相像,但与情之一事……”
话未说完,明陵的倒影便骤然消失,下一刻,灵光同幻境之主的神识悍然对撞,池塘顿时掀起数丈水浪,无数水珠四散,却又在瞬息凝滞。
时间仿佛静止片刻,季向庭眼底映着那道虚影,唇角一掀:“他在我体内,你敢赌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令人窒息的神识才重新撤去,浮于空中的水珠终于落下,整个将军府如同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侍从撑着伞匆忙跑入庭院:“大人?”
庭院内仍一派安宁,覆着皑皑白雪的草叶沾上雨珠,顷刻又化作晶莹冰霜。
季向庭立于池塘便侧身望他:“练剑劲使得大了些,不必忧心。”
长袖之下,半截虎符正散发着细微华光,如呼吸一般闪动,又被一层金光稳稳罩住,遮盖其上所有气息。
皇宫之中,应寄枝骤然睁眼,望向一旁的铜镜,却不见人影。
他眉间渐渐收紧,桌案上的茶盏不住抖动起来,却又被另一股力量按下。
铜镜中的人影浮现,幻境之主脸色阴沉,拂袖冷哼一声:“放心,明陵在他身上,吾不会动他。”
提及这个名字,幻境之主的情绪便不受控地激荡起来,他在镜中焦躁地来回踱步,最终将阴沉的视线落在应寄枝身上。
“他要寻我报仇,你当如何?”
应寄枝指尖微弱的银光一闪,铜镜霎时四分五裂,他似是在直视对方,又似什么都没看。
眼前有诸多画面闪过,最后却只落在那终末一面。
那是鲜血淋漓的季向庭。
应寄枝看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开口。
“血债血偿。”
镜片碎裂一地,每一块都倒映出幻境之主的身影,听见回应后他闷声笑起来,越来越大声,在这空旷宫殿内显得格外疯魔。
“是啊,但绝不是现在。”
“结局已定,你无法改变。”
无论朝中官员如何哀声遍地,也终究熬到了年关。
京城街巷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而东街的官员们正强颜欢笑地换上新装往宫中去。
季向庭坐于马车之内,手中正握着一片布料,寥寥数字写得歪歪扭扭。
“你要的东西。”
他捏着残布,不由摇头一笑。
唉,应寄枝身边这位小木头着实有趣,若是又死一次实在可惜,不若这次便想法子将他拐到自己这边,胜算便又能大一分。
思绪从夜哭身上收回,他垂眸思及眼前之事。
北疆军一事无法更改,但眼下有了这些证据,至少能让丞相引火烧身,短时间内无暇他顾。
唯一的变数,便是那幻境之主了。
马车晃晃悠悠停于宫门外,季向庭撩开帘子,便有无数恭维之声朝自己涌来。
“季将军!近来伤可好些?”
“我这有几株千年灵芝,将军不嫌不妨拿去?”
即便见惯了这京城里的攀炎附势,季向庭也不由对眼前盛景咋舌。
不过半月时间,昔日恨不得将自己扫地出门的同僚便换了副面孔,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
着实令人烦心,季向庭冷眼扫过凑上前来的官员,却有几人的脸如雾里看花一般模糊不清。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异状,径直往殿中走。
“季将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终是停下脚步,回首便见李元意匆匆走来,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又有些心虚地停在三步开外。
他替陛下做事,接近季向庭亦是别有目的,将军如此聪明,自然早便察觉。
如今再这般打扰,实在有些恬不知耻了。
季向庭瞧着少年的发旋,良久开口道:“如今升了官,可就别这般冒失了。”
语气和缓,甚至带了点戏谑意味,李元意猛然抬头,脸上扬起笑意:“我还有许多不懂,得仰仗将军了。”
也不知有意无意,李元意的位置正巧便在季向庭身侧,少年自然喜出望外,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停歇。
待众人落座,歌舞升平的宫宴徐徐开场,季向庭捏着酒杯心不在焉,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应寄枝身上。
他仍是那副万事不关己的模样,季向庭瞧着瞧着,耳边却响起明陵那说了半截的话语。
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听见有人将他与应寄枝之间的关系扯到情之一字上。
这位将军当真是太过操心。
季向庭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晃了晃酒壶,掐准时间离席去庭阁处透风。
李元意的视线望过来,季向庭低声开口道:“李大人,我出去醒酒,若一炷香后还未回来,记得来找我。”
少年一愣,余光瞥见几道身影,神情凝重下来,缓缓点了头。
天色已晚,冷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张口便是呛人的寒气,目之所及皆是冰霜,这般情形出来透风,委实不好受。
季向庭拢了拢大氅瞧着皑皑白雪,不过片刻便有一道声音在晚风中响起。
“将军,皇后娘娘找您。”
季向庭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