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见秋状似无意却又精准地往丛遇英的痛点上重重一踩,丛遇英满是桀骜稚气的脸一时扭曲。
去年,丛遇英定段之后,铁了心想和师兄谢砚之一样,和老牌强队京城华一签约。拜托赵老师和祁院长去联系了几回,京城华一始终态度冷淡。也有别的地方棋队向他递出橄榄枝,开出的条件并不差,但丛遇英眼高于顶,他看不上,硬是将机会错过去了。
没有挂靠围棋俱乐部,纵使成为了职业棋手,也很难有参加大型赛事的机会。
职业棋手没有比赛,就没有钱拿。
丛遇英只能和其他资质平平的职业初段一起,在为数不多开放给低段职业棋手的个人赛中,提高个人积分和段位。——比如,职业围棋升段赛。
职业围棋升段赛分为两组,一组开放给业余5段以上,争取职业定段的20个名额,这就是庭见秋和众多“冲段少年”的赛道;另一组,开放给职业低段棋手,用于提高个人段位。
这就是丛遇英还留在棋院的原因:继续进行常规训练,备战7月的升段赛,同时,等待其他参赛机会。
但这些内情,他绝不会告诉庭见秋。
丛遇英一梗脖子,怒气冲冲地:“关你什么事?我乐意在棋院里呆着,这里没人下得过我,你来了最好也对我尊重……”
还是小孩子口气,满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那一套丛林法则。
也不全是孩子的错。庭见秋经过棋院一楼时,看见墙上一层又一层地糊满循环赛的积分表。棋院为了激发小棋手的斗志,每天进行两轮循环赛,傍晚时张贴当日最新变动的积分排名,老师也会当众给予奖惩。在这种环境下的孩子们,只知道输赢和积分这样单一又残忍的评价维度,自然本能地膜拜强者,打压弱者。
“没人下得过你?”庭见秋眉峰微挑。
“你不是见识过我的棋吗?你输给我了!”
复盘失利,那是场下的事。至少在赛场上,庭见秋是明明白白投子认负了。
庭见秋并不否认:“那你敢不敢和我再下一盘?我要是赢了,你从此以后不许再叫我阿姨。”
两人声量不低,不少在宿舍里的小棋手都探出头来围观。连女生寝室里那个坐在床上安静看棋书的女孩,也从床上下来,看着寝室门口的二人。
丛遇英如芒在背。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业余女棋手这样蹬鼻子上脸地挑衅,他不可能认怂。
“下就下!有什么不敢的?”丛遇英应声拧身下楼,去二楼,开局。
早有小棋手兴奋得满走廊乱窜,像小报童一样到处招呼:
“新来的要挑战丛师兄啦——新来的要挑战积分榜第一的丛师兄啦——”
*
如果庭见秋熟悉棋院的规则,她就该知道,自己一来江陵棋院就要求和丛遇英下棋的这种行为,有一个专门的名称:
踢馆。
外来者挑战整个棋院内棋力最高者,后者代表了江陵棋院的脸面。如果庭见秋战胜了丛遇英,那就是战胜了整个江陵棋院。
此时已近中午,食堂即将开饭,所有在棋院内的棋手却都拥到二楼棋室里,等待庭见秋和丛遇英的对局。就连刚忙完工作的杨惠子也闻讯赶到,站在庭见秋一侧看棋。人群熙攘,杨惠子小心地抱着她昂贵的设备,生怕一个不留心就掉地上被人踩坏了。
为了不影响中饭,两人一致决定下快棋,读秒30秒5次。
这意味着两位棋手每步棋都必须在30秒之内下出,超时5次,直接判负。
摆好棋桌、棋钟,丛遇英从棋碗里抓出一把白子握在手心,庭见秋则掏出两颗黑子来,摆在棋面上。这是围棋赛事中的猜先,庭见秋摆出两颗黑子,是猜丛遇英手中的白子数是偶数。
丛遇英摊开手掌,一共三枚白子,庭见秋猜错,后手执白。两人在紧张的沉默中,互换棋碗。
丛遇英率先落子,小目开局,甫一落子,便抬手重重往棋钟上一落,“啪”一声响。
快棋的惊险之处不仅在于每步棋必须在30秒之内决定,还在于拍棋钟:必须拍快,防止超时;也必须拍响,防止力道不足,己方的棋钟没有及时归零、暂停。
庭见秋放弃开局,直接挂角,两人在一角飞快定型之后,庭见秋白子脱先,重回星位,占据一个角位。
四面人墙一片死寂,除去落子和拍钟的声响,安静得能听到身旁人克制又急促的呼吸声。杨惠子第一次见庭见秋下棋,心下不免被这种激进的下法一惊。
——庭见秋的白子,就像一条饥饿却又老练的豺狼,伏地磨爪,暗待时机。一双贪婪的血红双目,如深夜鬼火,死死盯着对手,一旦对手露出脆弱的脖颈,边扑上去撕咬缠斗。
纵使战斗并未占得好处,也只是暂退至一旁不远处,半收起利爪,柔软的脚蹼缓慢地磨蹭、逡巡,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
起初,丛遇英还记得,应对庭见秋这样杀意过重的对手,应在前期尽量避免卷入生死战,以保留实地为重。随着棋至中盘,两人落子愈发激烈,棋盘噼啪声也似步步紧逼,催人作决断。
丛遇英终于忍不住了。
庭见秋的棋,简直是在挑衅。
就像在宿舍门前,她那句声调微扬的“敢不敢”。
那张轮廓深刻的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唯独那一刻的笑容,似乎调动起全部的五官,舒展的弯眉、眯起的长目,和苍白嘴角勾起的动作,都无比醒目、刺眼。
丛遇英在中腹落子,镇头,将庭见秋意欲打入自己空中的几手棋,围剿包抄。
他要净吃。
他要让这些敢来自己空中试探应手的棋子,全部有来无回。
杨惠子少年时期也学过一些棋,跟着江陵棋院做报道的三年里更是精进不少。她看得出来,这是丛遇英发起回击的瞬间。庭见秋的攻击几乎招招都是险棋,如今丛遇英要认真展开清算了,不知道她还能占得便宜么?
她看向庭见秋的脸,试图读出什么神情来。——完全没有。除了久坐有些累着,她略微坐直了些,其余,无论表情,还是姿势,一概不变。
仿佛丛遇英不是直接威胁她在中腹打入的白子,而是在别处随手下了一招。
没什么表情的庭见秋,在丛遇英气势汹汹落下的镇头一子边上,轻轻一靠。
杨惠子依稀觉得这一手有些不好应对,但算不清楚后面的棋路。倒是杨惠子身边站着的一名细瘦高挑的眼镜女生,了然地“啊”了一声。
只见丛遇英就像视频卡帧一般,僵住不动了。
棋钟转过一轮30秒,又过一轮。在第三圈快要走完的时候,丛遇英急急忙忙地落了一手单退。庭见秋继续冲断。
不过十几手棋,丛遇英企图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粉碎。
他千辛万苦围下的实地,被白棋长驱而入,掏了个一干二净。
丛遇英又苦撑二十手,见局势已无可挽回,投子认输。
正好食堂开饭。
庭见秋把时间控制得刚刚好,四十分钟结束一局,没饿着任何一个围观看棋的小朋友的肚子。
人群散去,庭见秋慢条斯理地将桌面上残棋拣净,站起身来:“终于可以看看棋院的食堂长什么样……哎,不是,等等,你别哭啊?”
棋桌对面,男生双颊通红,两眼噙泪,还在强硬地憋眼泪,可惜一点倔强可怜的美感都没有。听到庭见秋错愕的“你别哭啊”,丛遇英再也忍不住,一边像漏气风箱一样狂吸鼻子,一边两手交替刮脸抹眼泪,嚎啕大哭。
庭见秋小时候也经常下哭男棋手,但都是比自己年纪大的男棋手。好在,她没有安慰比自己年长的棋手的义务,只需要瞪着眼假装无措地看着对面,老爸就会出来收拾残局,把哭得整个人好像缩水的男棋手拎起来,猛地一踹屁股:
“哭什么哭,输给小孩还哭,丢不丢人。”
很爽。
如今她年纪大了,把丛遇英下哭,显得像在欺负小辈,她脸上也挂不住,只好学着老爸,硬邦邦地安慰人:
“哭什么哭,不要哭。”
没忍住又补一句:“照你这种下法,以后要输的棋还多着呢。”
丛遇英一听哭得更凶,两手捂面,鼻涕眼泪从指缝里乌泱泱地往外冒。
杨惠子好心提醒:“弟弟啊,刚拿过棋子的手很脏,不要摸脸啊好不好,不然你脸上痤疮粉刺还得越长越多,就算过了青春期,痘痘全消了,痘印还是在的……”
丛遇英彻底崩溃了,仰天嚎叫:
“我是职业棋手之耻啊呜呜嗷嗷……有没有职业棋手跟我一样窝囊的啊呜呜嗷嗷……我输棋,没有棋队要我,我还长得丑,我的人生毁了呜呜嗷嗷……”
庭见秋受不了噪音攻击,扁扁嘴捂上耳朵。
杨惠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补救:“职业棋手之耻怎么会是你呢?那肯定是仇嘉铭啊!”
丛遇英睁着一张水汪汪的眼睛等下文,庭见秋听到熟悉的名字,也把手从耳朵边上放下来,等着听故事。
杨惠子兴高采烈地讲起仇嘉铭的丢人事迹:
年轻时确实光辉过一阵,飞快地升上了七段,还打入了钟氏杯的决赛,甚至有人说仇嘉铭要重振华国围棋了;没想到一升到七段,他像被夺舍了一样,以大劣势输了钟氏杯的决赛,从此胜率腰斩,越是输棋,越是下不赢棋,铸就至今无人超越的三十局不胜传说。终于,被老东家武昌麒麟,低价转给了现在所在的岳州谈棋,如今,岳州谈棋渐渐也有把他踢出去的意思了。
在职业的生死关头,仇嘉铭开了直播,上了恋综。
就连在恋综上,仇嘉铭也是败犬设定不倒,和女嘉宾们相处毫无火花可言,成为整个节目收到短信次数最少的嘉宾。
节目里,偶尔有女嘉宾找仇嘉铭单独聊天,仇嘉铭也只是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偶尔抬头应一声。有弹幕分析说,仇嘉铭十有八九是自己有女朋友,上节目捞钱来的,一边录节目还一边跟女朋友报备呢。
第二天,节目组就放出另一个角度的监控花絮:
仇嘉铭在手机小程序上,做围棋死活题。
弹幕:老仇,五个漂亮女嘉宾你不看,你上恋综做死活题?
为了推动感情发展,节目组还特地安排嘉宾们两两抽签去朝国旅游,男嘉宾负责定制惊喜派对。轮到仇嘉铭一组,女嘉宾盛装款款而至,老仇帅气驱车,轻车熟路,停靠在了朝国首尔围棋道场。
这位被弹幕封为史上最惨的女嘉宾,在气氛肃杀的围棋道场里,穿着精心搭配的漂亮小裙子,和一堆六七岁的小朋友一起,学了一天围棋。
丛遇英听得懵懵懂懂,好歹是忘了哭了,喏喏开口:“没人喜欢他,他也长得不好看吗?”
杨惠子翻出仇嘉铭的微博,往丛遇英面前一摆。
被帅气大脸突然攻击的丛遇英又哭起来了。
庭见秋瞥见仇嘉铭的微博主页,刷屏般地连发了好几条:
【秋老虎你上线啊!你有本事赢我棋,你有本事赚我钱,你有本事上线啊!!!】
庭见秋悄没声地捂紧自己的小马甲:坏了,惹到真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