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玠勾唇:“行。”
他倒要看看这祝荷意欲何为。
为何他会对祝荷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恨意。
“别想耍什么花招,你和你那个病秧子的命都捏在我手里。”周玠笑着说,用冰冷的短剑轻佻地拍打祝荷的脖颈。
祝荷抻直脖子,咬唇道:“我知道,谢谢周大哥。”
周玠听到“周大哥”三个字,不自觉微微蹙眉,优越锐利的眉眼冒出隐约的戾气。
只是个称呼。
吩咐兄弟原地待命,周玠同祝荷一前一后步至外面。
时值二月,寒风凛冽,落叶裹挟微小的沙粒摩挲过地面,发出窸窣声响。
天地格外寂静。
周玠走着走着,突然转身,祝荷像没有反应过来,只身撞在周玠坚硬的胸膛上。
祝荷吃痛,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额头。
“我耐心有限,你想说什么?”周玠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开门见山。
“你若是想拖延时间逃走,那就省省吧。”
“我没有想拖延时间,也没有想逃,我一个女人能去哪?”祝荷期期艾艾道,踩着小碎步,借机与周玠并列。
与人并肩,对方会产生一种错觉,潜意识会将来人定为同伴,好感会增加。
两人体型相差很大,身量差了一个半头。
从周玠的角度,祝荷暴露出小半颈项,白得晃眼。
周玠盯着祝荷的颈项,颠了颠小臂处的短剑。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祝荷肤色如此白皙,脖子好生纤细,细到令他产生一种古怪的冲动。
掐死她。
脑中突然出现这个疯狂的想法。
与祝荷不过几面之缘,周玠内心却莫名其妙产生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的念头。
不正常。
不止这个女人不对劲,他自己在见到这个女人后也开始出现异样。
周玠皱眉,哂笑。
祝荷小心翼翼伸出手,拉住周玠的一小片衣袖,没什么底气哀求道:“周大哥,我需要时日,您可否......再宽限些时日,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绝对会把钱还给您......”
耳边盘桓新寡妇人喋喋不休的喃语,周玠无端烦躁,心中腹诽,话真多。
他踹了下地上的石头,已然无心去聆听祝荷往后都讲了些什么。
“周大哥,你生气了?”祝荷怯怯询问。
听言,周玠侧目,黑得过分的瞳仁凝着祝荷牵住他衣袖的手。
“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真是浪费我的时间。”周玠不近人情打掉祝荷的手。
他嗤笑补充道:“还有,少和我攀亲。”
“对不起,周......”
祝荷垂首,紧紧抓住周玠衣袖,忽而,不争气的眼泪如珍珠似的,哗哗掉下来。
祝荷开口,语气很弱,声线带着紧张的颤抖:“周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好人有好报,求求您看在我那死去夫君的薄面上,求求您可怜可怜我这个弱女子,我还有小叔要照顾,我、我不能倒,......只要周大哥肯网开一面,我、我......”
她鼓起勇气:“愿意为周大哥做任何事,即便您要我的命,我也、也愿意......周大哥若是不嫌弃我其貌不扬,我会尽全力伺候周大哥的,比方说我的嗓子还是可以的......”
往后的话难以启齿,祝荷实在没有勇气张口,一时卡在这里。
须臾,祝荷才仰头,忍着羞耻胆怯,用一双注满水汽的泪眸与周玠对视。
她容貌平庸,可这一双泪目却可让人忽视她的不足,只注意到她纯良柔弱的气质,唤醒对方内心深处的怜爱与保护欲。
与此同时,祝荷的举止宛若一个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羊羔,面对豺狼的围困与血腥尖牙,束手无策,怯惧至极,无奈病急乱投医。
“哦?你要卖身给我?适才不是还哭着恳求说不要让我卖了你吗?主意改得这么快,你说若是你那地下的夫君晓得你如此不知廉耻,他会不会跑回阳间骂你一顿?”
周玠似乎来了点兴趣,言语直白,把轻薄的遮羞布倏然揭开,践踏祝荷自尊,将其置于无地自容之境。
祝荷抿唇,有所准备,却仍旧羞愧尴尬到不言一词,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她沉默,而默然便是回答。
都是聪明人,再者祝荷行径都如此露骨了,周玠岂会不知?
“不一样的。”祝荷没有底气地辩驳。
“哪里不一样?”周玠不屑地笑了笑,“倒是没发现,你胆子看着小,实际很大,不然也不会来借钱。”
周玠释放自己的恶意:“真是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子,一个丑——”
最后两个“女人”尚未吐出,周玠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柔软到不可思议的东西包裹住,那东西像轻柔的绒毛,像顺滑的丝绸,又像细腻的白玉。
手上匪夷所思的触感转瞬蔓延至心口,紧接着神智恍惚,眉心一跳。
风啸声掠过周玠的耳朵,很大。
然,自己正在振动的脉搏声,起伏的心跳声牢牢盖过喧嚣风声。
出神间,周玠神色略显呆滞,木然注视着祝荷。
见状,祝荷心想,他这是什么眼神,跟个傻子似的,看来是满意了。
祝荷不但嗓子好,更有一身细皮嫩肉,皮肤好到只要摸过一下便会让人忘不掉。
稍作回神,周玠这才发觉是祝荷拉住了他的手。
定睛看去,裹着他手掌的柔荑大抵是被冷风刮到,冻红了,肌理如粉红的花瓣,煞是好看,惹得周玠忘了反应。
周玠目中俱是祝荷倒影。
祝贺哀声道:“周大哥,求您......”
周玠突然反应过来,好似是被冒犯到,脸色发冷,眉目迸出戾气,立刻沉声打断祝荷:“闭嘴!”
“是想变成哑巴了?”
话音甫落,空中骤起一缕带着杀气的强劲疾风。
眨眼间,周玠反手扣住月萤的手,另只修长分明的右掌准确无误掐住祝荷脆弱的脖颈。
周玠动作很快,祝荷身体的警铃响动,她差点就下意识反击了。
好在祝荷忍住了,以她现今这副身躯,对上强壮的周玠无异是螳臂当车,胜算渺茫。
来硬得不行,跑也不行,只能来软的,所以要竭尽所能利用自己所有的武器。
更重要的一点,她可不能崩人设。
她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努力生存、努力讨好债主的寡妇。
虽然不清楚为何周玠明明快上钩时突然改变,眼下也没时间计较这些。
思绪飞转,祝荷便做出该有的反应,瞳孔骤缩,神情疑惑而恐惧不安。
束缚脖颈的手劲不小,祝荷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面对杀气腾腾的猛兽,祝荷身体战栗,唇角勉强漾起一抹轻柔的笑,艰难启唇:“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周玠眼中跃动奇怪的不悦,掌控祝荷生死的同时,周玠亦感觉到祝荷肌肤的温度与柔软。
令人流连的滋味。
脑中又有混乱的声音跳出来。
掐死她,掐死她。
掐死她就好了——
若是能掐死她就好了。
周玠面色愈发沉,忽而,他噗呲朗笑,感慨道:“还真是有趣啊。”
“祝娘子,看来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冒犯到了我。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和不自量力,我现在可是相当生气。”
周玠略微思考:“生气到我现在不止想让你变成哑巴,更想借你的命用一用。”
而今已经不是还钱不还钱的问题了。
听声,祝荷只是暗暗调整呼吸。
一言不合就要她死,变卦真快,莫非是她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不过这并不奇怪。
值得一提的是他现在掐她脖子的力道似乎没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
他好像在犹豫,造成的影响没有消失。
祝荷内心嗤笑。
“你......我.......”
可怜的女人强忍恐惧与惊慌,声音哆嗦沙哑。
“对不起,对、对不起。”
“道歉有用吗?我的气可半点没消。”
见状,祝荷凄惨一笑,似乎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留下两行清泪:“那在我临死前,你可以听我把话说完吗?
说这话时,祝荷脸上的恐惧竟然消失了,替换它的是一种无畏。
“哦,遗言吗?”周玠诧异。
“差不多吧,你可以先松开点么,我脖子......疼。”祝荷嘶哑道。
“呵。”语气冷然,然周玠竟不由自主听从祝荷的话,松了力道,隐约可见白皙脖子上留下的红色指印。
言毕,祝荷露出感激的微笑,紧接着眼中泪水不堪重负地滚下来,她看着面容模糊的周玠,面色柔和,轻声细语道:“咳咳,周、周大哥,不,周玠,其实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四个出乎意料、惊世骇俗的字轻飘飘又重若千钧地落在周玠耳中。
周玠实实在在地愣住了,这时,祝荷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泪水温热,却烫到他。
心意得以传递,祝荷再无遗憾,安静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
可是等了许久,也未见周玠动作。
祝荷疑惑,徐徐睁眼,入目是周玠凝滞震惊的神色。
祝荷咳了一声,周玠开口:“你说什么?”
听言,祝贺红了脸颊,垂首道:“我、我说,我喜欢你。”
周玠没反应。
祝荷鼓起勇气抬头,怕周玠不信,单手抓住周玠掐住她脖子的手,痴痴凝视他,坚定道:“我喜欢你。”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完,现在你杀了我吧。”祝荷心甘情愿闭上双眼,再一次说,“杀了我吧。”
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杀,越会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
周玠手背鼓起分明的青筋,好像要使力掐死祝荷。
杀了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他为何要杀她?凭什么遂她的愿杀她?
对啊,凭什么?
周玠顺理成章抽回两只手,冷笑一声:“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说罢,他急遽转身。
无人知晓,此时此刻,周玠埋在胸腔处的心脏莫名其妙怦怦直跳,跳声如波涛汹涌的海浪一般,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心脏裹挟着一根刺,永不停歇地跳动。
周玠捂住自己的胸口,试图压下不正常的心跳,然而毫无作用。
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听到祝荷说喜欢他,他心中恨意猛增,他本该要杀她。
可是,他为何还会脸红?为何会心跳加速?
祝荷,祝荷,祝荷。
两个字眼如附骨之疽,害得周玠心神不宁。
周玠用手掌覆住自己不正常的脸,一字一顿默念祝荷的名字。
每叫一声,心跳便重一分,同时也会伴随一下刺痛。
等回过神时,周玠不知念了多少遍。
该死。
彼时,祝荷轻轻揉了揉自己有点难受的颈项,直视眼前反复无常的男人。
她晓得她这一番话起了作用,而且两人之间本该聊的“还钱”问题已经被祝荷偷换成“杀我”的问题了,其中少不了周玠的功劳。
没他,祝荷还要多费一番口舌。
祝荷想,接下来慢慢顺利的,这个欠收拾的家伙迟早栽在她手里。
祝荷可以肯定眼前这个男人动摇了,毕竟他方才真的脸红了,虽然吧,过程稍显古怪。
方才好像看到他眼里闪过憎恨的情绪......
祝荷奇怪,也不以为然,挑着眼哂笑,按摩自己作疼的手腕。
未久,祝荷:“周大哥,你怎么......”
话音未尽,周玠一言不发往堂屋而去。
祝荷淡淡一笑。
随即她纵目望眼乌云渐散的天空,哦豁,意外是个好天气呢。
她笑。
早死就早死,钱没了可以再赚,人生大起大落又不是头一回经历,只是这次比较特别。
她告诉自己无须拘泥于上辈子,要展望未来。
再者,她得感谢上苍再给她一次活着的机会。
祝荷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活着的感觉真好,就是这粗布麻衣穿着不太舒服。
从头开始的全新人生啊,有意思。
再次感谢上苍。
然现实是——祝荷再次为自己劳碌小半辈子攒的黄金狠狠揪了一把心。
本来,祝荷打算再干几票就美美退休,去完成属于女人的浪漫,结果......
收拢思绪,祝荷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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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周玠回到堂屋,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屋里的几个兄弟难以置信道:“老大!?”
周玠脚步没有停留。
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难道他们心硬如铁的老大被祝荷那个寡妇下了降头?又或者中了那寡妇的妖术?被灌了迷魂汤?不然周玠怎会轻易放过祝荷?
方才他们偷看时由于距离远,只言片语都捕捉不到,只瞧见周玠和祝荷两人靠得近,那寡妇拉住他们老大的手,随后老大就掐住那寡妇的脖子。
眼看就要出人命了,为何突然就变成现在这样?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纷纷投向祝荷。
“要不要留下来吃口茶再走?”祝荷柔声说。
众人低骂:“吃个屁的茶!见鬼了!”
瘦高青年上前,不由分说揪住祝荷的衣领,粗暴地将人提起来:“喂,死婆娘,你到底和我老大说了什么?为何他会放了你,你是不是对我老大做了什么?”
祝荷怯声道:“这位小哥,请你先冷静一下,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对你老大做什么?是周大哥通情达理,愿意再给我些时日。”
“不可能!”
“好了,阿三,走了。”其他人叫道,“我们得追上老大,要去下家了。”
阿三冷哼一声,松开祝荷,放下狠话:“若是让我知道你对老大不利,我就弄死你。”
祝荷露出惧意,肩膀微颤,低头不敢看一脸狠辣的阿三。
阿三跟上同伴,许是气愤,他跨过门栏,提起腿,作势要踹门。
背后响起祝荷的声音:“小哥,门已经坏了,你就饶它一命吧。”
阿三莫名听了她的话,真就鬼神神差放下腿,反应过来,阿三一阵懊恼,为何他会照做?
都怪这寡妇的妖音!
“这次算你运气好。”阿三气呼呼撂下话走了,只剩下歪到天边去的木门。
要债的几个大佛消失了,终于清净了,祝荷松一口气,一边整理自己的领口子,一边想,还要修门,麻烦。
对了,话说,她如今占了祝氏的身子,那祝氏应该死了。
怎么死的?
祝荷扭头,看到跟纸人似的骆惊鹤,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骤然,骆惊鹤如一片轻盈的羽毛从椅子上跌倒在地,轻到不可思议,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祝荷一惊,试着唤道:“小叔?”
不对,他叫什么来着的?想起来了。
“骆、骆惊鹤,骆惊鹤。”
没反应。
祝荷静默一息,缓缓靠近,蹲下来查看情况,发觉骆惊鹤叫不醒,已然陷入昏迷。
他发烧了。
好麻烦,管还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