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顾西洲问。
“你刚刚说‘这里除了我没人来’”顾南悄悄打量他的神情,“这句话。”
肉眼可见顾西洲沉默了下,反问道,“这句话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可这是顾屹为曾说过的,可也不能再提起顾屹为。
顾西洲反复驯刻在骨子的“家里只有我们两人,要相依为命。”
摘了帽子拿在手上,顾南故作松弛地晃了下压乱的头发,“没有,就是想问一下。”
“玩去吧。”顾西洲不置可否。
两人没再交流朝游乐园走,顾南挺想说自己已经22岁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又怕惹到顾西洲,因为他现在的脸色不大好看。
落日余晖将游乐设施镀得失真,像幅老照片。
垂挂在楠木横枝的秋千随风摇摆,顾南伸长了腿坐上去,顾西洲就坐在他身旁的石阶。
两人很安静地坐着,并不知各自在想什么。
气氛谈不上怪异,就是有些耐人寻味。
坤着两条大长腿,顾南用脚后跟抵着地面小幅度来回晃,侧颊一动不动,长密的睫毛也久久不动。
一幅又在走神的游离模样。
思及方才有关顾屹为的话题,顾西洲出声问,“想不想回集团上班。”
话音落,近距离能看到那耳朵动了动,像某种小动物开心时才有的反应。
不过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慢半拍地转过脸,怯生生地问还可以吗。
坐在灌木里的背影那么孤单,好像没人找来就会一直坐下去。
这些年来,连看护他的阿姨都潜移默化地变得少言寡语。
檀山什么都不缺,只是没有笑声,没有人味儿。
“主管评价你工作态度好,工作认真。”顾西洲说,“她说你想上班随时可以回去。”
“但要好好表现。”
评价没有虚言,但长时间不去上班肯定被开除。
顾南知道能回去都是因为自己与顾西洲的关系。
真心感谢纪主管对他的超高评价,但他也在乎同事们的眼光。
自己走后门进设计部已然不光彩,公园项目拖了大家后腿,现在还想覥着脸继续上班。
一开始的不太公平,转变成现在的极不公平。
不过如果要在檀山这样活一辈子,顾南宁愿好好去给同事们赔罪重返工位。
可最后一句,顾西洲意味不明地说要好好表现。
暗示得好明显,要一起睡觉才算好好表现吗?
那不如继续困在檀山。
自小拧巴的性格一直延续到今天,换做旁人早就问好好表现指什么,就算顾西洲说睡一觉,大不了不同意就得了。
顾南假装没听见,但不晃秋千了,显然是心情低落了。
日暮落尽,顾西洲补充道,“考虑好告诉我。”
到底还是争取一次,顾南起身,面孔认真,“哥哥,我可以自己出去找工作吗,一定不会再跑了。”
“同事他们很好,可我本来是靠关系进去的。”
顾西洲似有若无地笑了下,“靠什么关系?”
这笑容玩味得很,顾南声若蚊呐,“因为你是我哥哥。”
“知道就行。”顾西洲也起身。
吃过晚饭,顾南看着聊得火热的工作群,很羡慕。
前几天大家都给他私发了消息,问他事情处理好没有什么时候回来一起去吃火锅。
顾南一直都不好意思回,只能尴尬地装作没看见。
思索良久后,他放下手机去到卧室里的小书房,在玻璃柜里拿出一个颇有些年岁的粉猪。
粉猪其实是“顾屹为”送的粉色存钱罐。
小时候他有高达352元的巨款,可他总是丢三落四,352元不到十天就丢成了129元的小款。
那时候司韵跟顾承亦常不在家,副楼太大。
顾南每天晚上都要喝奶,睡前喝一奶瓶半夜必得起来上厕所。哪怕看顾的阿姨给留了灯,他也还是害怕。
卧室大到趿拉着拖鞋都有回音,沿途每扇门都是那么的高,自己有那么的矮。
上看不到顶,下反而将那些光照不到的边边角角看个透彻。
床底乌漆嘛黑一片,盥洗石台下完全能藏人。
这导致很长时间顾南眼下都染着乌青,“顾屹为”问他是不是半夜偷偷起来看动画片或者玩玩具了。
面对“顾屹为”,是哥哥又同是男孩子,顾南这才说了实话。
“顾屹为”皱着眉头打量他许久,毫不留情地评价道,“胆子怎么这么小。”
顾南不服气,“因为我才5岁,胆子还没长大。”
“顾屹为”乐出声,揉乱他的脑袋说晚上来陪你睡觉。
而后两人可以直接从白天晚到晚上,那时顾南再也不用担心床底会不会有人,因为“顾屹为”给他重新定制了一款床,完全贴着地面。
所以顾南可以随心所欲地躺在地毯上玩他的橡皮泥,“顾屹为”则很多时候在一旁刷题。
别小瞧,幼儿园大班也还有作业呢。
“顾屹为”也会给他辅导作业,但气得天天喝凉茶败火。
幼儿园中文老师教拼音字母表,英文老师教英文字母。
两个没有区别,但顾南不明白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为什么有两种不同的读音和意思。
“顾屹为”无计可施,为了好让他区分,例如把U上面加两点,就代表今天要默写拼英字母表,不加两点就代表今天默写英文字母。
顾南终于辨认清楚,又在U上那两点犯了难,不是涂成两个大大的黑坨坨,就是给人U添俩眉毛。
有天他趁“顾屹为”不注意,为得到赞扬,将铅笔抵在U上,用小房子钻笔刀去砸铅笔头部,企图完美点两点。
小心翼翼砸半天铅笔芯只点了浅浅一个点,那大力出奇迹!
哦,然后砸到手了也不敢说,“顾屹为”发现后长久叹息,摸摸他乌黑柔软的发心,“没事,会说话就行了,玩去吧。”
没玩多久,顾南瘪着嘴“报喜”,钱丢了。
“顾屹为”也没了刷题心情,陪着坐在地毯上表达“哀愁”,顾南问怎样做钱才不会丢。
“顾屹为”说存进GK的银行。
于是顾南举着皱皱巴巴的十块五块一块,“哥哥可以帮我存一下吗,这里有129块。”
“......”
第二天,放学到家的“顾屹为”带回来了个存钱罐,告诉顾南说这就是银行,放心大胆地存。
将钱从窄窄的封口丢进去,要花钱拔出肚子下面活塞就行。
因为存钱罐外型是只猪,“顾屹为”又说他是银行。
所以顾南把这东西叫做猪银行。
此时此刻想起要去鼓捣的原因是,是因为这里面有司韵留给他的银行卡,大概有五千多万人民币。
如果把银行卡交给顾西洲,证明自己没钱没有能力再跑。
顾西洲会不会同意让他出门找工作?
由于猪银行里面塞了太多的现金,又太久没有动过,肚子下面活塞已经卡住了。
还是小时候那块地毯,顾南半跪在上面,使出吃奶儿的劲儿用力拔,力气用到顶峰时,手臂倏地卸力,惯性让整个人后仰,后脑勺砰地一声砸在柜门上。
捂着脑袋像鸵鸟一样在地毯上埋成团,正疼得龇牙咧嘴,门边传来一道问询。
“你在干什么?拜猪银行?”
顾南抬头一看,看见顾西洲人长腿长地站在门口
怔忡了瞬,缓缓扭回头认清自己现在的姿势。
猪银行端端正正摆在面前,而自己捂着脑袋跪对着猪银行,地毯上散落着一大堆红票票。
风扬起白纱窗帘,一轮皓月若隐若现。
这......的确看起来像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我想拿银行卡,打不开......”顾南语无伦次地解释,“现在打开了,撞门上了。”
估计顾西洲也挺无语的,但表情却在听到银行卡的那瞬间变了,很严厉地问,“拿银行卡做什么?”
“我把这个给你。”在零钱堆中,顾南找到银行卡,“没钱我就跑不了。”
“哥哥,这算好好表现吗?”
顾西洲一言不发地把他拉起来,然而顾南向后接连退了三步。
“只能去集团工作。”顾西洲将卡放在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能在我身边。”
两人总时毫无征兆地陷入沉默,顾南敏锐发关于工作这件事情顾西洲很强硬。
如果实在无法撼动,好吧,迂回吧。
“我选择回集团上班。”顾南说。
“每天要上来吃饭。”顾西洲谈条件。
“不要一起睡午觉。”
“不可能。”
“睡午觉不能碰到一起。”
“你先管好你自己。”
“......”
两人公事公办地达成了并不公事公办的和谈。
“卡放进猪银行保存好。”食指中指并拢按着薄薄的银行卡推到桌边,顾西洲说,“丢了又要闹。”
顾南奇怪地盯着他。
顾西洲问:“看什么。”
“你怎么知道它叫猪银行?”顾南问出心中所想。
从前顾屹为因为吃了太多治疗心脏病的药而产生副作用,让他记不太清小时候两人相处的细节。
顾屹为都记不住,为什么顾西洲知道这么多?
昨天除了我没人知道、今天猪银行。
“不重要就不必再提。”顾西洲转身离开,“下来陪我吃饭。”
又是应酬不吃饭的一晚......
两人下楼恰好碰到阿姨们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其中一个礼貌问,“我还以为您要在房间用饭,请问顾先生还是在餐厅吃吗?”
电梯旁边就是诺大的客厅,几盏射灯微微亮着很温馨。
顾西洲抬手指向客厅正中央的矮桌,“放那里去。”
阿姨们摆好餐盘离开,顾西洲脱了外套坐上沙发,顾南坐在他旁边,跟着一起吃。
不太饿,他喝了几口汤就放下碗。
客厅没有电视机,等待过程无话可说也没有玩意儿打法时间。
一双神采斐然的双眸东瞟西瞟,结果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顾西洲身上,那双拿筷子的手非常好看。
白衬衣挽在手臂处,流畅的小臂肌肉线条遇到凸起的腕骨倏地紧致收束,手背小幅度贲张着青色脉络。
伸长夹菜时,贴在筷子上的手指会微不可察地绷一下,收筷将菜送进口中时,手背会向内抬一下。
吃相优雅,细嚼慢咽。
无声偷瞄了片刻,顾南默默移开视线。
“顾南。”顾西洲却开口叫他名字。
“嗯?”顾南没有转回脸,假装对放在落地窗旁边的斯坦威很感兴趣。
“陪我吃饭很无聊?”顾西洲问。
“不无聊。”
“那你到处乱瞟什么?”顾西洲说,“一分钟前想抢我筷子,现在恨不得钻弹琴里去。”
“在檀山我不是你的领导,想做什么就去做。”
张了张口,顾南欲言又止。
算了,在旁傻等不如对牛弹琴。
在琴凳规距坐下,顾南认真问,“现在弹会扰民吗?”
墙上艺术品挂钟显示十点一刻。
“我们没有邻居。”顾西洲锐评,“除非乱弹惹我生气。”
乱弹就是有想听的呗?顾南听出了话中有话,吐槽吃饭还要点曲伴奏。
回家来摆董事长的架子。
“好吧哥哥,你想听什么。”
“随便。”
明明有想听的又不说,顾南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还是会错了意。
没考过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顾西洲并不意属那首曲子,而是意属弹曲子的人。
他抬起双腕,经受多年钢琴专业教育的气质崭露头角。
想了想,顾南选择了首较为舒缓的《巴格达的星星》,顾西洲要是临时点曲,那他就给顾西洲砸首《命运》,让他心烦意乱吃不下饭!
等了两秒,顾西洲没什么都没说。
顾南深吸口气,细长干净的指尖落上黑白键,渐渐地,悠扬清浅的琴音溢满客厅每个角落。
在这檀山即将入眠的秋日深夜,草坪微黄的落地窗内倒影出他弹奏的动作。
表情认真,动作娴雅,琴声动人。
背脊挺直地坐于琴凳之上,毓秀地像一株春日迎风招展的嫩竹。
那么惹人喜欢、侧目。
心无旁骛地弹完,顾南盖好盖子归位琴凳。
发现顾西洲已经没有吃饭了,而是坐在沙发上静静瞧着他。
不知道这样被看了多久,顾南以为他在检查,略有底气地说,“我没有乱弹!”
“知道。”
顾南默默想你可能不知道,这曲子是“顾屹为”教我的。
“过来。”顾西洲说。
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顾南离他远远地站定。
顾西洲拍了拍身旁沙发,顾南才挪过去。
刚挪过去就被顾西洲托着腰抱到腿上坐着。
这个姿势多多少少有些羞辱和掌控的味道,跟之前在总裁办休息间的姿势一模一样。
以为又要那样,所以顾南往后仰。
然而顾西洲按住他的后心,看着他的眼睛问,“都记得么。”
“什么?”顾南隐隐觉得不对劲。
“滑梯、猪银行、巴格达的星星。”顾西洲语气轻而缓地问,“还记得?”
老天爷真会阴差阳错,一个音的偏颇,便让整句话失去原色。
若重点落在“记得”上,那就在问是否记得。
若重点落在“还”上,那就是阴恻恻的警告。
至少在顾南耳朵里是这样的,在他这里原色是顾屹为。
所以顾南想,不管顾西洲怎么这么清楚自己与顾屹为之间的细微末节。
如果在这个姿势上如实回答,那么很有可能又要痛苦体会一次先是后面疼,然后是小.鸡.鸡疼的□□经历。
所以顾南摇摇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昨天的不重要,今天的不记得。
顾西洲点了下头,“好。”
背心掌力一懈,顾南立马起身站好。
“哥哥,我先上去了。”
“站住。”顾西洲叫住他。
又要干什么?顾南一副不愿又不得不停留的模样。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顾西洲玩弄他的指尖,轻佻地揉来揉去。
脸很快红了,身体也哆嗦起来,顾南蜷着手指,“哥哥......”
然而顾西洲又瞬间失去兴致,离开扔下一句。
“上班的事我答应了。”
“但只能去集团,自己考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