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相里明徵没有食言。
他说第二日就放血给白珩做药引,第二日便当真说到做到。白明棠与白珩用过朝食没一会儿,梁溯便带着药碗过来了。
白明棠见状,正欲让人去请相里明徵过来,梁溯却道:“药引已经搁在里头了。”
白明棠不疑有他,便接过药碗,亲自喂白珩喝药。
白珩仍旧很抗拒喝药,白明棠也不逼他,只同他讲道理:“从前你嫌药苦,我不逼你喝。可如今药引有了,只有喝了药,你的身体才会好。乖,听话。”
白珩紧紧抿着唇角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不喜欢玉京,我也不喜欢这里,所以你快些将身体养好,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白明棠望着白珩,清凌凌的眸光里全是期盼。
回家,他们还能再回去么?
白珩抿了抿唇角,垂下眼睛,避开了白明棠的目光。
白明棠见状,试探着舀了一勺药,欲喂给白珩时,白珩却接过药碗,将药一饮而尽了。
“珩儿真厉害,来,吃颗蜜饯压压药味。”白珩刚将药喝完,白明棠毫不吝啬夸奖的同时,又拿了颗蜜饯塞进白珩嘴里。
白珩似是不习惯与她这么亲近,当即别扭的跳下凳子进房中去了。
“这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这么害羞。”白明棠笑着摇头,拿着空药碗欲递给侍女时,结果一转头,就见梁溯抱臂倚在廊柱上,正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白明棠被吓了一跳,他不是走了么?!
“你变化很大。”梁溯突兀开口。
“梁大夫以前认识我?”
“认识谈不上,只是在欢场上喝过几次酒。”
“啪——”
白明棠震惊的碗都掉了。
“欢欢欢场上喝过几次酒?”白明棠被吓的都结巴了。梁溯看着比她大十来岁,他们竟然还在欢场上喝过几次酒?这比昨日客栈里,那么多人都争着当她儿子的爹,更让白明棠震惊。她从前过的都是什么纸醉金迷的日子啊!!!
梁溯看着白明棠似小鹿受惊的模样,不由啧了一声:“你只是失忆又不是脑子坏了,怎么性格也变化这么大?”
“……”
孙妈妈他们只知道她在丰元县的那六年,但再往六年前追溯,他们就一无所知了。今日梁溯既提起来了,白明棠便问:“那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
“张扬恣意,恃美行凶,将谁都不放在眼里,而且……”梁溯的目光落在白明棠身上。
从前的白明棠大红撒金罗裙,云鬟雾鬓眉眼妩媚,引的无数公子对她趋之若鹜。而时隔六年后,明明还是昔年的那张脸,但白明棠的眉眼里却是清润灵动,再无往日的风情妩媚,仿若暗夜里悄然盛绽的幽昙,散发着淡淡的清雅。
真是奇了怪了。
“而且什么?”白明棠追问。
“而且你当年和相里明徵明明是互看不顺眼的,怎么就突然有个孩子了呢?”
白明棠如实道:“不瞒你说,我也想知道。”
“那你去问问。”梁溯撺掇白明棠,他也很想知道啊。
那日在来相里府的路上,白明棠也曾问过相里明徵这个问题。但当时相里明徵眼神怪异的看了她半晌,似乎极力忍耐下什么后,将头转至一旁:“自己想。”
白明棠:“……”
她要是能想起来,还问他做什么?!
“我问了,他不说,要不你去问问?”
“我问了,他不但不说,他还骗我,相里明徵不是人!!!”
最后梁溯骂骂咧咧的走了。白明棠独自坐在廊下,再一次试图回忆往昔,但想的头疼欲裂,脑海中却仍是空空如也。
她不信邪,正欲再接再厉时,袖子突然被人拉了拉。
白明棠睁开眼睛,就见白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的小手缓缓抚上她刚才因难受皱起的眉心,乌黑的瞳仁里布满了担忧。
“我没事。”白明棠不想让白珩担心,便扯出了一抹笑意,正要说话时,却见一个嬷嬷从外面进来。
这嬷嬷白明棠昨日见过,是相里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白小姐,老夫人请您和小公子过去一趟。”尤嬷嬷客客气气说明来意。
白明棠猜,昨日相里明徵将他们母子二人支开后,应该同相里老夫人说了白珩的身世。如今相里老夫人请他们二人过去,应当是为了见白珩。
相里老夫人住在荣安堂,甫一走到院门口,便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檀香味。相里老夫人信佛,院中还专门劈了一间小佛堂,里面香火终年不断。
几个侍女婆子在廊下忙碌,见尤嬷嬷带着他们母子过来,便有人掀帘进去禀相里老夫人了。
白明棠带着白珩进去,恭恭敬敬的给相里老夫人见了礼。相里老夫人让白明棠落座,又冲白珩招手:“孩子,来太祖母这里。”
但白珩却站在原地不动。
白明棠轻轻推了白珩一下,示意他过去。不管她和相里明徵日后如何,相里老夫人都是白珩的太祖母,在长辈面前,该有的礼仪不能少。
白珩只得抿唇挪过去。
昨日相里老夫人不知道白珩是相里明徵的孩子时,她并未细看白珩。如今知晓后,便拉着白珩的手细细打量。
这孩子长得是真好,眉清目朗,个头也高,就是身子有些单薄。
相里老夫人满脸慈爱拉着白珩的手,关切问了他好些琐事,白珩都是摇头或者点头。一开始,相里老夫人只当他是性子腼腆不肯说话才如此,直到她问白珩如今可读书,读什么书,白珩仍不开口时,相里老夫人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白明棠适时解释:“珩儿原本是会说话的,但来玉京前夕,因我落水吓到他了,珩儿便患了失语症。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
相里老夫人神色一紧,当即便要吩咐人去请梁溯。
白明棠忙道:“梁大夫已经看过了,说珩儿这是心病,药石对他无用,只有他克服心里的阻碍后,才能再开口说话,不过珩儿会写字。”
相里老夫人闻言,眼中泛泪,望着白珩的目光更加怜爱:“可怜见的,这些年你受苦了。”
白珩却抿着唇角,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炭笔和小本,郑重在在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小本举给相里老夫人看。
小本上赫然写着——有阿娘在,不苦。
相里老夫人:“……”
白明棠能感觉到,相里老夫人其实并不喜欢她,只是碍于高门大户的涵养,并未表现出来而已。这会儿她也不好贸然插嘴,只得佯装转头去看茶盏上的花纹。
尤嬷嬷适时打圆场:“小郎君不亏是二公子的孩子,竟是与二公子如出一辙的孝顺。”
相里老夫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白珩是白明棠独自养大的,他维护白明棠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明棠从前虽风流多情,但在抚养孩子上却是无可指摘。
“你一个柔弱女子,这些年独自抚育珩儿,还将他养的这般好,可见你是费了心思的。”在这一点上,相里老夫人很感激白明棠。
“费心思倒也还好,主要是珩儿懂事。”
白珩今年虽然五岁多,但他却很早慧。来玉京的这一路上,除了喝药之外,其他时候他都不用她照顾。他不调皮贪玩,每日井井有条的做着他的事,读书写字不用人监督,也总能完成的很好。
相里老夫人听到这话心都要化了,她正要再夸白珩几句,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白明棠原本以为是相里明徵过来了,可门帘掀开,进来的却是一个面生的男子。
那男子一面往里走,一面愤然道:“祖母,我今日刚回玉京,怎么就听说白明棠和我二哥有孩子了?这到底是……”
后面的话,在看见她时,那人倏忽顿住了。
但也只是顿了两个弹指,那人脸上的怒气突然就更盛了:“白明棠,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关于你和我二哥有孩子的谣言,是你传的?”
原本在相里老夫人面前的白珩,见相里明羽神色不善,当即甩开相里老夫人的手,冲过去挡在白明棠面前。
白明棠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里老夫人已经沉下脸训斥:“一进来就大呼小叫的,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吗?”
“孙儿不敢。”相里明羽当即向相里老夫人赔不是。
相里明羽是什么性子,相里老夫人再清楚不过了,她不想相里明羽吓到白珩,便语气柔和同白珩道:“好孩子,你随你娘先回去,明日太祖母再去看你。”
相里明羽脸色骤变,但对上自家祖母的眼神时,他只得将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住了。
直到白明棠携白珩出去之后,相里明羽才忍不住道:“太祖母?!祖母,白明棠风流成性,玉京谁不知道。如今她说孩子是二哥的就是二哥的,她……”
刚走到廊下的白珩听到这话,倏忽捏紧了拳头,当即便要折返回去,却被白明棠拉着手腕带走了。
“在带那孩子回来之前,你二哥已经与他滴血验亲过了。”
相里明羽顿时愣在原地。所以他二哥真的和白明棠有个孩子?这怎么可能?他二哥从前明明很讨厌白明棠的。不过眼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既然那个孩子是二哥的,那二哥将那孩子带回来便是,为何把白明棠也带回来了?”
相里老夫人并不答话。
相里明羽瞬间急了:“祖母,二哥不会真要娶白明棠吧?”
在相里明羽心里,相里明徵这个堂兄是皎洁无暇的天上月,而白明棠是地上的泥,相里明徵怎么能娶白明棠呢?到时候,玉京的人会怎么看他!
“你想知道就自己问你二哥去。”相里明徵如今的心思,她这个做祖母的是愈发摸不透了。
相里明羽性子鲁莽耿直,见在相里老夫人这里问不出什么,便真的去找相里明徵了。
相里明羽过去时,相里明徵正在桌案后奋笔疾书写着什么。听完相里明羽的来意后,相里明徵眼睛都没抬,只道:“你管好你自己就够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二婶一直在等你,去见她吧。”
“二哥……”相里明羽还欲再说,但相里明徵一个眼神过来,相里明羽只得起身,极不情愿出去了。
相里明徵将写到一半的折子写完后,等墨迹晾干时,相里明徵又将童茂叫进来:“去吩咐一声,不准三公子接近白明棠母子。”
不得不说,相里明徵十分了解相里明羽。
相里明羽从这里离开后,先去见了他娘,然后他越想越气,便跑去浮玉苑想找白明棠的麻烦。可他人还没靠近浮玉苑,就被两个突然蹿出的下人拦住,说是相里明徵有令,不许他靠近白明棠母子,说完就不由分说的将他架回他的院子了。
而这一切白明棠却毫不知晓,她正在忙着哄白珩呢!
从荣安堂回来之后,白珩的小脸就绷得紧紧的,显然还在生气。
关于她从前那些风流薄幸事,白明棠一开始是十分震惊的。但听得多了她便劝自己,往事已矣多想无用,人得往前看。
现在最重要的是白珩的身体。
自从有了药引之后,白明棠每日都亲自盯着白珩喝药。相里明羽不出现,府里也没人敢说她从前的事情。倒让白明棠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很快,这种错觉就被打散了。
因为这天夜里,她回到房中时,看见枕上多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