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棠将信拆开,信上只有一句话——
明日申时二刻留芳亭,殷殷盼卿至。
信上并无落款,也无送信之人。白明棠叫来侍女,询问午后至她归来前,谁进过她房中。
“自午后您离开后,就没人再进去过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白明棠并未惊动侍女,只道:“没事,你下去吧。”
侍女行过礼退出去将门掩上离开了。
对方没留落款,信也是避开人送进来,那便意味着,对方并不想让旁人知道,难不成是她从前哪个相好?
白明棠拿着信翻来覆去看了看,仍旧没有什么头绪,索性将信扔在一旁闷头睡了。
这一晚,白明棠睡的并不安稳。
许久没做梦的她,今夜却做了一连串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夜里风雨交加但灯笼却飘在天上,电闪雷鸣见,她看见了一只神色狰狞的恶鬼。
那恶鬼浑身漆黑,站在廊下,只露出一双森寒阴郁的眼睛。
紫色的长鞭在夜空中抽出耀眼的亮光时,她听见恶鬼低喃:“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好了”。话音落下时,恶鬼朝她举起了屠刀。
“不要!不准伤害我阿娘!”白珩凄厉的哭喊声响起,白明棠猛地睁眼。
入目是青豆色绣花纱帐,天光从纱窗上透进来,外面隐隐传来侍女们压低的说话声。
白明棠用手盖住眼睛,呼吸吐纳了好几下,梦里带来的惊惧仍是萦绕不散。
早上用朝食时,白珩就发现白明棠有心事。待用过饭后,他将人都遣散下去,才拉了拉白明棠的袖子,将自己的小本本递给白明棠上。
小本上写着一句话: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而已。”白明棠不想让白珩担心,便摸了摸白珩的脸,笑着转移话题,“你最近好像气色好了不少,而且脸上摸着也终于有肉了。”
说着,白明棠在白珩的脸上捏了捏,白珩顿时气鼓鼓的退后一步瞪她。
那意思很明显,说话就说话,你干嘛动手呀。
白明棠啧了一声,单手托腮含笑望着他:“你这小家伙真是奇了怪了,我和相里明徵明明都挺爱笑的,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苟言笑的小古板来?你别总板着脸嘛,跟个小老头似的,来,给为娘笑一个。”
见白明棠还有心情拿他开玩笑,白珩顿时就不担心她了,他当即抿唇揣着自己的小本进屋去了。
白明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小家伙这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禁逗。
白珩进房后就径自去练字了,白明棠则百无聊赖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晒太阳。她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昨日那封‘明日酉时二刻留芳亭,殷殷盼卿至’的书信,一会儿是昨晚梦中那个举着屠刀,要向她劈来的恶鬼。
在藤椅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白明棠突然站起来朝外走。
相里明徵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到童茂说白明棠过来了,他还以为是白珩又出什么事了,结果白明棠是为她自己来的。
“相里明徵,你这会儿忙么?要是不忙的话,我想问你几件事。”
白明棠客客气气开口,想着相里明徵定然也会客客气气的答应。结果没想到,相里明徵压根就不按常理出牌:“挺忙的。”
白明棠:“!!!”
忙着看山川游记吗?!
童茂见势头不对,麻溜的出去了。
白明棠将相里明徵的话当耳旁风,只自顾自问:“你同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情吧。”
“互看两厌,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白明棠:“……”
这就聊不下去了。
白明棠决定单刀直入:“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会心仪我?”
“我心仪你?!”相里明徵猛地抬头,一脸惊诧看着白明棠,语气有些冷,“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你就说是不是?”
“我……”
相里明徵正要否认时,白明棠又先一步开口了:“不是心仪我,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娶妻?不是心仪我,你祖母之前给你相看了好几个女娘,马上要下定时,你为什么要将婚事搅黄?”
白明棠每说一句,身子就朝相里明徵这里倾一分,等到她话罢时,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日光透过窗纱漫进来,落在相里明徵的书桌上,也落了白明棠一身。
相里明徵一抬眼,就对上了白明棠信誓旦旦,而又灵动狡黠的双眸。
他们二人从前见面总是跟斗鸡眼似的,这还是相里明徵第一次与白明棠这般近。他先是一怔,但在看见那双狡黠灵动的双眸里慢慢盈上笑意时,他又倏忽回过神,猛地站了起来。
“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成婚与你无关。”相里明徵语气冷硬急促说话时,直接后退几步与白明棠拉开距离,又沉声朝外面喊,“滚进来。”
童茂当即就滚进来了:“公子您有何吩咐?”
“把梁溯叫来,给她好好看看脑子。”
这下白明棠也怒了:“对,你把梁大夫叫来,先给他看看脑子,再给他看看嘴。好好的一个人,却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梁大夫好好给他看一看。”
说完,白明棠怒气冲冲的扬长而去了。
童茂都被吓傻了。他跟着相里明徵这么久了,上一次指着相里明徵劈头盖脸骂的人是白明棠,他以为他此生见不到第二次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又见着了。
相里明徵被气的七窍生烟,怒而甩袖:“简直是不可理喻!!!”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白明棠还专横跋扈的女子!
一转头,见童茂还长大嘴巴站在原地,相里明徵更气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是要当摆设不成?”
童茂忙不迭往外走,但走到门口时,他又听相里明徵怒不可遏道:“去把在白明棠面前嚼舌头的人找出来,罚两个月的月钱。告诉他们,以后谁敢再在白明棠面前胡言乱语,立刻赶出府去。”
白明棠自从进府之后就没再出去过了,她能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定然是府里有人管不住嘴。
吩咐完之后,相里明徵倚在桌案上,气的掐紧了眉心。
而白明棠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她过去是想找相里明徵打听以前的事,可现在倒好,事情没打听到,反倒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真是气死她了!这世上怎么能有相里明徵这种一开口,就让人想揍他的人呢?
很快梁溯就来了。白明棠一看见他,火气顿时又上来了。相里明徵竟然真的让梁溯来给她看脑子!
“先别发火,我不是来给你看病的,我是来跟你一起骂相里明徵的。”白明棠正欲发怒时,梁溯先一步表明了自己是与她同仇敌忾的立场。白明棠听到这话,这才重新又神色愤然坐了回去。
梁溯见她被气得不轻,便倒了盏茶递过去:“喝盏菊花茶消消气,同我说说,怎么回事。”
白明棠在玉京人生地不熟的,如今还算相熟的只有梁溯了。如今梁溯既然问了,白明棠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
“你说,相里明徵是不是很气人!我只是想问问我们从前是怎么回事,他不肯告诉我也就算了,一听我说他心仪我,他那脸又黑又冷,就跟冬天的炭似的。心仪我很丢人吗?!”
“不丢人不丢人。”梁溯立刻给白明棠顺毛的同时,也附和着骂相里明徵不识好歹。
等到白明棠的气消了一些,梁溯才又同白明棠道:“相里明徵对你态度恶劣,这是他的不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相里明徵对你态度恶劣,其实是因为他在拈酸吃醋呢。”
“拈酸吃醋?”白明棠不明白。
“是的,相里明徵那人向来心口不一,他从前心仪你的时候,不也是别别扭扭的不表露心意,只处处与你针锋相对,试图引起你的注意力么?如今你们虽然有了孩子,但他那心口不一的毛病还是没改掉,我猜应该是因为那天去客栈找你的人太多了,所以他一直在拈酸吃醋呢!”
“可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呀。”白明棠不大信这个理由。相里明徵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进府已经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相里明徵每日抽空都会过来看珩儿,但他从未表现过对那件事的在意。
“过去半个月怎么了,我跟你说,相里明徵这人可能记仇了呢!之前有人得罪他,他不动声色忍了一年,最后如数报复回去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白明棠还是有些怀疑。先前相里明徵那模样,她是真没看出来他是在吃醋拈酸。
梁溯却拍着胸膛保证:“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这全玉京谁不知道,相里明徵心仪你,这几年他不娶妻不纳妾,甚至连花楼都不踏足,一直在为你守身如玉呢!”
白明棠:“……”
梁溯凭借着他那张舌灿莲花的嘴,暂时将白明棠哄好了。出了浮玉苑,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顿时又换了副嘴脸,骂骂咧咧进了相里明徵的院子。
甫一见到相里明徵,梁溯就骂道:“相里明徵,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人家消失了六年,你就六年不娶妻不纳妾,现在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你……”
“我六年不娶妻不纳妾是因为我在为母守孝!”相里明徵打断梁溯的话,为自己正名的同时,又不满看向梁溯,“还有我是让人你过去给白明棠看脑子去了,怎么你把她脑子看好了,你脑子又出问题了?”
“我们脑子都没出问题,是你脑子出问题了。你少拿你那为母守孝的破借口来糊弄人,谁家为母守孝守六年?六年前,你别别扭扭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也就算了,如今还打算钉嘴铁舌呢?”
相里明徵听梁溯越说越离谱,便愈发觉得,今日让梁溯过来,简直是头脑发昏的决定。相里明徵不想听他再胡言乱语,直接冷着脸吩咐:“童茂,将人请出去。”
“梁大夫,您请。”童茂进来道。
“别扒拉我,我会走!但在走之前,看在我们相识十年的份上,我最后再给你两个忠告。第一,白明棠一个弱女子,独自抚育一个孩子六载十分不易,你得对人家好一点。第二,白明棠那人向来离经叛道,从前她能如男子一般风流薄幸,如今就算有了孩子,她也未必肯就此相夫教子。你不珍惜她,自然是有人珍惜她,若你还是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以后就等着后悔吧你。”梁溯叭叭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先是白明棠,这会儿又是梁溯,相里明徵的肺都要被气炸了。
什么叫白明棠一个弱女子,独自抚育一个孩子六载十分不易。白明棠的不易是他造成的吗?!怎么现在他倒成他们争相讨伐的对象了?!
童茂将梁溯匆匆送走之后,又回来安抚相里明徵:“二公子,您消消气,他们一个是失忆了,一个是不知道内情,您别同他们一般见识。”
“滚!”
童茂识趣的滚了。结果一出来,就见映雪过来了。
“童茂,公子在么?”
“在呢。”童茂忙迎上去,压低声音同映雪道,“但是映雪姐姐,这会儿公子心情不大好,若不是要紧事,我劝你最好容后再禀。若是要紧事,我这就进去替你传话。”
童茂耷拉下眉眼。大不了,再被骂一顿吧。
映雪见状,忙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容后再禀也成。”
将映雪送走之后,童茂坐在廊下晒太阳,时不时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
也不怪他们公子这么生气。
明明白珩不是他们公子的孩子,但他们公子却不得不认。明明他们公子和白明棠之间真的是互看不顺眼的死敌,但现在因为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他们公子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童茂往嘴里塞了颗饴糖,无比同情:他们公子真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