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忙弯腰拾起地上的火钳去翻,谁知到底晚了一步,那火太旺,几个芋头转眼间已经烧成了几坨黑炭。
小丫头小嘴一撇,眼泪珠子险些飙了出来。
“三姐是笨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玉容虽觉得心里有愧,却不甘心被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板起脸来教训妹妹。
“死丫头没大没小,不就是几个烤芋头吗?烤糊了再赔你几个便是。”
姐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玉婵揉了揉额角,连忙起身裹了厚厚的衣裳下榻:“好了,好了,别吵了,我再去灶房取几个过来。”
谁知刚走出门就听得隔壁正房里传出母亲不高不低的诘问声。
“合着这个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好好好!你们父女几个果真是一条心,从始至终只有我这个外人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玉婵心头忍不住一阵突突直跳,正想叩门进去向母亲认错,又听父亲亲口承认道:“好了,夫人消消气。我们也不是诚心瞒着你的,婵姐儿这孩子自幼便聪敏伶俐,于医道上极有天分,都是夫人教养得好。我……我只是不忍心折了那孩子羽翼,夫人快喝口茶消消气。”
紧接着里头又传出邹夫人低低的啜泣声:“你这个当爹的不忍心,我这个当娘的便忍心?阿婵若是个男儿此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她空有天分,偏偏错投了女儿身,回头若是叫二房那群人知晓,要按族规罚她杖责,将她从族谱上除名又当如何?那孩子……那孩子再逞强也终究不过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你叫她如何承受得起?还有这世道她一个女孩儿家若没了家族做倚靠……”
邹文廷轻叹一声,伸手将早就哭花了脸的妻子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他们要杖责便杖责在我这个当爹的身上。族谱除名又如何?阿婵是你我的骨肉,就算没了邹家做靠山,也始终还有我们做父母的在她身后撑着……”
后头的话,玉婵一个字也没听清,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她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为母亲的疼惜,为父亲的纵容,更为这她在心底保守了十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见了光。
孩子出生的第三日,秦氏代尚在卧床静养的弟妹为侄子举行了“洗三”仪式。
邹文廷痊愈了的消息并没有对外声张,不过邹夫人还是提前赶制了几套小衣裳叫玉婵给送了过去。
雍王征兵以来,男人们被抓兵丁的抓兵丁,遁逃的遁逃,如今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
不过,这日村民们听说了秦氏弟妹诞下麟儿的消息,都纷纷带了家中拿得出手的那么一点东西前来道贺。
“这是我家孩子幼时穿过的虎头鞋,虽旧了些,但样子喜气,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这是我用碎布头缝的襁褓,里头填了从旧棉衣里拆下来的棉花,赶得急,针脚虽粗了些,却胜在暖和。”
“还有我家孩子前几日进山掏回来的一窝野鸡蛋,听说这东西吃了对妇人产后恢复身子极好。”
“哟,瞧这孩子虽生得小了一些,但那鼻子眼儿多秀气,长大了必定是个有福的。”
……
秦氏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孩,红着眼接受着乡亲们送过来的祝福。
这些东西若放在平日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在眼下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想要吃饱穿暖尚且不易,一针一线都来之不易。
后来又不知谁问了一句:“这孩子起名字了吗?”
秦氏忙吸了吸鼻子,将怀里的小婴儿抱到了玉婵面前。
“婵妹妹,你念过书有学问,快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玉婵会医术的秘密如今还不便公开,秦氏说这话时刻意隐瞒了这孩子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事。
秦氏抱着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玉婵。
玉婵有些诧异地垂头看了眼秦氏怀里的小婴孩儿,忙推辞道:“堂嫂,这……这怎么行?孩子的名字还是留给他父母起吧。”
秦氏轻叹一声,掖了掖眼角:“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他爹就被抓了兵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见他一面。这也是翠娘的意思,婵妹妹,你就别再推辞了吧。”
说话间方才还蜷缩着手指睡得正香的小婴儿忽而睁大了一双黑黑亮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说话的两个人。
秦氏忍不住笑道:“哟,瞧,这孩子也在听咱们说话呢。”
玉婵也有些诧异地凑过去瞧,在她伸出手去的一瞬间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也抬了起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根小拇指。
秦氏大喜:“哟,瞧这孩子多有眼力见,一定是见着小姑姑欢喜得不得了了吧。”
众人也都跟着笑着逗弄这好不容易睁开眼的婴孩儿。
玉婵含笑接过襁褓中的孩子,软软的一团,乖巧地卧在她的臂弯,秀气地皱了皱鼻头,好奇地打量着她。
“婵妹妹,你看这孩子同你多投缘,你快给她起个名字吧。”
秦氏再次催促道,玉婵动了动手指,轻轻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想了想道:“不如就叫他春生吧,取春生夏明朗,秋祺冬瑞康【1】之意。”
秦氏连连点头:“春生好啊,小春生,姑姑给你起的这名字可真好。”
玉婵忙道:“堂嫂,春生只是小名,大名还是等着秦大哥回来了,他们夫妇两个商量了取吧。”
秦氏也一口应下了。
午后等到乡亲们都散去了,小春生喝饱了羊乳,犯了困被秦氏抱回了房里。
玉婵又到翠娘房中为她查看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见她身子恢复得不错,玉婵也终于能安下心来,重新替她上了药,见她双眼时不时瞥自己一眼,颇有些不自在的模样,以为她是在别扭腹部留下的这道疤,于是出言宽慰道:“别担心,我家从前有种疤痕膏效果很是不错,虽不能保证你恢复如初,却也不至于留下太难看的疤痕。”
翠娘眼神闪了闪,淡笑着点头道谢,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替自己上完药,又坐在床前替自己仔细号起了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婵妹妹,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玉婵扣在她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微微挑眉望向她:“你是想说秦大哥在来邹家祠堂的那日恰好遇到你落水那事?”
翠娘面色一白,睁大了眼,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原来你……你都知道了?”
“别动!你身子还未恢复,切忌拉扯到伤口。”
玉婵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按回去躺好,继续替她把完脉,又取了纸笔写下脉案和一些产后调理的小建议,写完又提笔郑重划出了“产后一个月切忌情绪激动和动作太大拉扯伤口”这两项。
一回头对上她那双含着几丝不安的眼,无奈道:“我猜到了一些,是有人叫你那样做的吗?”
翠娘张了张嘴,的确是有人事先给了她一笔钱叫她那样做的,可她起初只是想按照那人要求,设法拖住秦恒。
实在没想到秦恒那样实诚,非但救了她还要带她去镇上找大夫,事后竟还愿意对她负责到底。
更没有想到那件事会对另一个姑娘造成那样大的麻烦。
可以说上天叫她遇到秦恒便是对她前半生的不幸给出的最好的补偿。
可这些日子秦恒越是待她好,她的心底便越发的愧疚。
今日她终于鼓起勇气将这个秘密说出来,她没有奢求能求得她的原谅,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她在知情的情况下竟还愿意这样不计前嫌地奋力帮助自己产下这个孩子,调理身子,光是这份胸襟气度就叫她输得心服口服。
玉婵看着她憋得通红的眼圈,忍不住轻轻叹出一口气道:“若真论起来,其实你和秦大哥都不欠我什么,说到底还是因了我家过继一事闹出来的这许多曲折。”
整件事中唯一无辜的恐怕要属秦恒,到头来也只能怨造化弄人。
玉婵将纸张上墨迹吹干交到她手中,正准备收拾东西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声传入耳中。
“诶,你们想做什么?你们不能进去!”
“让开让开,官府征兵,阻拦者军法处置!”
玉婵看了眼翠娘,赶忙放下帐子,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黑衣皂靴的皂吏闯了进来,视线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了玉婵身上,面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莫怕,莫怕,如实交代你家男人去了何处?”
玉婵垂着头,抿着唇答道:“听说要征兵都跑了,也不知跑去了何处。”
那为首的一个皂吏上前一步狐疑地看着她身后桌上搁着的药瓶药箱:“这是什么东西?你会替人瞧病?”
玉婵双手攥着衣角摇头:“不……不会,这些东西是前几日过来接生的稳婆留下的。”
那皂吏瞥了眼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冷哼一声,唰地抽出腰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说实话!不然……老子立刻一刀砍了你。”
刘翠娘在那帐中早已吓得面色煞白,浑身发抖,闻言也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掀开帐子,挣扎着爬下床,膝行到那皂吏面前,扯住他的一条裤腿,声泪俱下地不住哀求。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我……我会洗衣做饭,你们要抓就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