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急行,来到一个破旧的院落门口。墙上攀附着几根枯藤,在秋风中摇曳。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白芷兰环视院落,见陈设虽简陋,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家的男主人正在院中砍柴,手中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看到女儿带着人回来,他只是抬了下眼,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又继续着手中动作。
白芷兰接过阿沅背着的药箱,赶忙进屋给小芸的娘亲看病。
卧房里光线昏暗,陈设简朴,只有一张挂着破帘的木床,和几张古旧的桌凳。
一名女子挺着肚子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消瘦的脸颊透出疲惫,额头布满汗珠,手中却依旧不辍地绣着一件婴儿肚兜。
白芷兰上前道:“二娘,做针线活怎不点灯?小心伤了眼。”
杨二娘疲惫一笑,“大白天的,省点油钱罢了,不碍事。”
白芷兰知道劝不住她,便不再多言,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为其诊脉,眉头不由得紧锁起来……
这家后院有棵柿子树,阿沅走到树下,抬眼望见树上如灯笼般火红的柿子,正欲伸手摘下,忽觉衣角一紧。
“不能摘!娘亲说了,这些柿子要拿去集市上换钱,不能偷吃。”
阿沅低头看去,只见三名小姑娘从高到矮排成一列,皆穿着补丁衣裙。方才出声的是最矮的那一个,此时正拽着阿沅的衣角,咽了咽口水,眼中虽有馋意,却强忍不发。
年纪最长的小芸走上前,笑道:“阿沅哥哥,这是我两个妹妹,小霞十岁,小烟四岁。”她又对两位妹妹说:“这是白姐姐的朋友,阿沅哥哥。”
“阿沅哥哥好!”
阿沅蹲下身,蹲下身轻轻拭去小烟嘴角的饭粒,柔声问道:“柿子可以卖我一个吗?”
小烟茫然地看向姐姐,小霞眼珠转了转,接话道:“既是白姐姐的朋友,送你一个小的也无妨。”
阿沅一拱手,“多谢了。”
小芸指着树上的柿子,笑道:“娘说向阳面的柿子最甜,哥哥你等着,我去搬梯子。”
阿沅仰望高处,向阳的枝头几颗柿子红艳欲滴,只是树枝伸展得很高,恐怕他踮着脚伸直手臂,也要差一点才够得着。
“不必。”他忽然抱起小烟,将她高高举起。
小烟兴奋地伸直了小手,正好摘下一颗小小的红柿子。
“给你!”她欢喜地把柿子塞进阿沅怀里,眼中闪着天真的光芒。
“谢谢。”
阿沅把她放下,却听她奶声奶气地问道:“阿沅哥哥,你喜欢白姐姐吗?”
阿沅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我……”
小烟歪头一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我很喜欢白姐姐哦,她救了我娘,还让我娘平安生下了我!”
小芸在一旁解释道:“小烟出生时,我娘难产,是白姐姐接生的。”
阿沅微微一愣,蹲下身,扬起嘴角,低声说了一句……
白芷兰走进后院,眼前一幕让她不禁莞尔:小烟正骑在阿沅的肩头,扯着他的头发玩闹。
她无奈地摇摇头,对迎上来的小芸问道:“你们家现在是谁在做饭?”
小芸乖巧答道:“是我和小霞,怎么了,白姐姐?”
白芷兰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你娘亲并无大病,只是体虚,气血不足,需要多吃些肉食补养身子。”
小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可是……爹不给我们买肉吃。”
“竟有此事?”
白芷兰眉头一皱,冲去前院,找到那男主人,又问他是否真有此事。
那男主人劈柴的动作一顿,满脸不屑道:她不过是个只会生女儿的赔钱货,有什么资格吃肉!”
白芷兰怒火中烧,正要斥责,却见小芸低着头,紧紧拽着衣袖,脸上满是害怕与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意,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若是再这样下去,你夫人和腹中的儿子都难保平安。”
男主人闻言瞪大眼睛,讶然道:“你是说,这胎是个儿子?”
白芷兰神色坚定,“不错。我行医多年,接生无数,你夫人肚形尖凸,脉象浮滑但左脉偏沉,分明是怀儿子的征兆。”
男主人顿时神色大变,放下柴刀,激动地站了起来,“白姑娘,你说的可是实话?真是儿子?没骗我吧?”
白芷兰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信,大可另请其他大夫来问问。”
“哎哟,这外面的郎中出诊费可不便宜呢,哪有那么多钱请!”他连忙抹去手中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双手奉上,“您医术高明,您说的,我自然信!”
白芷兰接过钱,慢悠悠地说道:“不过男胎可不比女胎好养。你这儿子若在腹中觉得被亏待,连口肉都吃不上,心生不满,一气之下不愿做你的儿子,或许就转投他人家去了。”
“那可不成!”男主人一听慌了神,连忙又从怀里掏出几文钱,塞进小芸手里,“快去肉铺,给你弟弟买些肉吃!”
白芷兰暗自松了口气,叫上阿沅离开,和小芸一起朝东市走去。
刚出巷口,白芷兰将两枚铜钱递到小芸手里,“拿去给你娘亲和妹妹们买些吃的,记住,千万别让你爹发现。”
小芸看着手里的铜板,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后将铜板收入怀中,道了谢,又问道:
“白姐姐,我娘这次真的能生弟弟吗?”
白芷兰不答反问道:“小芸,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了。”
白芷兰轻叹道:“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小娃娃,如今已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那我便不瞒你了。”
她轻声说:“其实,在孩子出生前,谁也无法确定是男是女。我方才说的,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让你娘能吃上肉,糊弄你爹的。”
小芸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满是惊恐,“那怎么办?若是这胎又是妹妹,爹他会打死我们的!”
“到时再想办法吧,总比连这几个月都熬不过去得好……小芸,你娘这身子若是不养好,生产时怕又得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小芸红了眼眶,低下头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抱住白芷兰的腿,哽咽道:“白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学医?”
白芷兰一愣,看向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问:“为何?”
“我想好好照顾娘亲,想每天都能知道她的身体到底如何。也希望能像白姐姐一样,给人看病、接产,赚些银钱……”
白芷兰沉思片刻,道:“你既然会做饭,想必学煎药、处理药材也不难。不如明日起来医馆做药童,我会教你医术,也会发工钱给你,虽然钱不多。”
小芸眼里充满了感激,朝她郑重一拜。
正要告别,白芷兰忽然开口:“小芸,你娘亲每次怀孕时都会为腹中孩子缝制肚兜吗?”
小芸点头,“对啊,这不是本朝习俗吗?有孕时,每位母亲都会亲手缝制肚兜的。”
“那可会为别人家的孩子缝制?比如姐妹的孩子?”
芸略带疑惑地回答:“白姐姐说的那是百家衣或百家被吧?那是不一样的。肚兜一定是亲娘亲手做的。”她捂嘴一笑,“白姐姐一看就没养过孩子。”
白芷兰笑着点头,又寒暄几句后,二人依依惜别。
望着小芸跑远的背影,白芷兰喃喃自语: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拿来取笑我女工不好。可真奇怪,她一介未出阁的女子,为何要缝肚兜……她的身子似乎也比从前圆润了许多,我只当是她懒于走动,才胖了些。难道她……”
“她是谁?”阿沅问。
白芷兰摇摇头,“我还没想明白,晚些再和你说。”
又道:“我想再去柳娘子的房间看看,陪我一起吧。”
二人步出民巷,穿过东市长街,正巧经过妙音坊门前。
妙音坊昼不迎客,惟夜晚方才开张。此时正值午后,雕花大门紧闭,门前两盏红灯笼尚未点燃。
白芷兰上前叩门,一名护卫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目露警戒。白芷兰直言曾在此落下物件,又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悄然塞入他手中。护卫略一迟疑,这才将门开了一条缝,放二人入内。
进得门去,白芷兰又略施小恩,打点了几个丫鬟,令其引路。几人穿过曲折廊道,终于来到柳娘子生前所居的院落。
刚踏进院中,便听到悠扬乐声和笑语从一间雅间里传出。
白芷兰脚步微顿,似是听得那笑声极为耳熟。她悄然走近,透过窗棂望去,只见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正抚琴拨弦,琵琶声声悦耳。
琵琶女对面,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桌前两名客人正饮酒作乐,相谈甚欢。
白芷兰推门而入,高声唤出那两位客人的名字:“卢侍郎,周大人,真是好雅兴!天还没黑就来喝酒了。”
周行吓得手一晃,半杯酒洒了出来,惊愕道:“你、你怎会在此?!”
卢侍郎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拍了拍衣袍,拱手道:“白小姐,又见面了,真巧啊。”
白芷兰细细打量着这二人,见他们身穿锦缎长袍,头戴紫金冠,腰间悬玉佩,装束奢华,俨然富家公子的模样,丝毫不似官场中人。
她恍然道:“原来是特意趁着妙音坊白日不接外客,便在此寻欢作乐,好不必担心被旁人认出,告发朝廷……看来,你们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啊。”
卢侍郎挥手示意琵琶女退下,待房门紧闭,只余四人,他眯了眯眼,冷声道:“你想如何?”
白芷兰不紧不慢地在桌前坐下,端起酒壶,自斟一杯,轻轻晃动酒杯,悠悠说道:“你可知对面那间雅室,曾是谁的住处?”
“琴师柳氏。”卢侍郎挑眉道:“你还想查案?”
“没错。”白芷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空杯重重搁在桌上,掷地有声道:
“你,去向刑部申请重查此案,我便不去告状。否则……”
“你以为我不想吗?”卢侍郎轻叹一声,将酒杯举至唇边,眼里掠过一丝无奈与自嘲。
周行在一旁解释道:“卢兄今日一大早就连上了三道折子,力求重审此案,却始终不得批准,才来此处喝闷酒的。白小娘子,可莫要再为难他了。”
白芷兰眼中透出几分讥讽:“闷酒?我看你们喝得倒是挺欢的。”
周行挠挠头,有些尴尬: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不然恐会多留许多遗憾。就像我们本与柳娘子约好中秋夜一同游湖听曲,谁料中秋未至,她却香消玉殒,实在是造化弄人……”
白芷兰迅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立刻打断道:“你们和柳娘子很熟?”
卢侍郎脸色一沉,侧目瞪向周行:“能不能管住你那张嘴!”
周行自知失言,讪讪笑了笑,言语中带着几分无奈:
“白小娘子,我们好歹一同缉过凶,也算共患难过。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成天要挟我们?”
“共、患、难?”白芷兰被他气笑了,眉眼间寒意更浓,指着站在身旁的阿沅道:
“我家护卫帮你们抓到人,你们却过河拆桥,把他打成这样,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周行上下打量着阿沅,看他站得笔直,也就嘴角青了点,不以为意道:
“我看他也没什么大碍。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挨顿打算得了什么?”
白芷兰回头看向阿沅,阿沅立马捂住腹部:“小姐,我伤口疼。”
“快坐下,歇息片刻。”
白芷兰说着,用力挤开周行,将阿沅按到凳子上,
周行:“……”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