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卯时,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着。
明澈托着竹月的身体把他放在屋檐下,此时的竹月已经发起高烧,意识不清。
明澈附身看他,沉重的目光在那张没了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后,他便立刻急匆匆的去屋内翻出了一个发着红光的圆石头。
这是之前焱护法送予他的火曜石,只要略施咒语,此石便可发出耀眼的火焰,就算置于水中也不会熄灭。
于是,明澈立刻施法将其点燃,接着直接把燃烧的火芯对准了竹月右臂处的伤口,同时另外一只手按向竹月右肩,掌心沿着那条手臂慢慢运力推动,直到竹月裂开的伤口处有黑血涌出,明澈才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灼热的火焰已经烧的神志不清的竹月双眉紧皱,苍白的脸上更是热出无数豆大的汗珠来。然而此时此刻,手握火曜石的明澈却像是置身寒冰一般,冻的唇色发紫,浑身颤抖。
等到那蛊虫终于从竹月体内被逼出后,明澈再也忍受不住席卷全身的寒气,他感觉胸中气血仿佛冻结一般,让他每喘一口气心里都如遭受千刀万剐之刑。于是下一秒,他匆忙灭掉手中的烈焰,踉踉跄跄地跑进了屋里。随后只听见门窗吱呀一声紧紧闭合,便再无声响。
不知何时,外面的雨逐渐停了。
竹月躺在屋檐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束发的草绳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头发散披在脸上肩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只是疼痛明显减轻了许多。他看了一眼,知道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他这把刀子看来对明澈还是有用的。
想到这,竹月忍不住在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然后就靠着背后硬邦邦的墙面坐直了身子。
冰凉的风吹下几片海棠花瓣落在他的脚边,他看着厌烦,再加上伤痛扯的他头热眼花,便干脆低下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间竟又昏睡了过去。
而他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去到了这一生都不愿记起又不得不死死记在脑子里的一年。云海国昭宁三十二年。
那一年的暮冬,立春还没能来,箭矢就已遮天蔽日,血雨一连下了数天。待到最后一座城池被破的时候,他就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听着下面响彻天际的厮杀声,黎民百姓绝望的哭喊声,整个人害怕到了极致。
他又冷又怕,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明朗……明朗……”
就在这时,血雨腥风中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阿篱,我回来了。”
话音未散,那人便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冻的发抖的身体。可是这一刻,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安宁,甚至没能感到一点一毫的温暖,整个人从内到外反而更加冷了。于是,他诧异地转头,在看清那人是谁的刹那,才明白其中缘由——因为他是明澈啊,不是属于他的明朗。
他和那人相伴三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样多,可石火光阴,沧海横流,两年的时间,唯一能让他忆起的只有他抱紧他时的那一点点的温暖了。可现在,好像连这点温暖都渐渐找不到了。
“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竹月清晰记得那人是这样说的。他曾经有多依赖这句话,现在就有多厌恶。
于是他猛地伸手推开他,直把他推去很远。
而这漆黑的梦里,又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个。
他再也找不回那人了。他这样想,心口一阵接着一阵的痛起来,他抬手用力捂住,却是无济于事。
他愈发清晰的意识到,他再也找不回那人,也再也忘不掉那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脚步声朝他慢慢靠过来,片刻,有人停在了他的身前。
对方踢了一下他的脚尖,竹月昏昏沉沉的醒来,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看到明澈的瞬间,有些迷糊的他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的轻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带了水雾。
“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他哭的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差点就死了……我差点就死了!”
明澈闻声皱紧眉宇,抬起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发觉他烧的厉害,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立时暗了下去。
“起来。”
他静静地盯着竹月看了良久,突然冷喝一声,然后随手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半拖半抱的往那间房走去。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而且温度异常的低,竹月刚一进去就像是被冰针刺了一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当感受到自己脸上还挂着几滴冰凉的泪珠时,他怔了一下,暗暗心惊,生怕刚才的话会引起明澈的怀疑。
不过目前看来,后者未曾多想,只匆匆把竹月安排在外间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只身走进了卧室,随后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瓶药。
明澈低头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坐着的竹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后,竟屈膝蹲在了竹月的面前。
他抬手抓起他的胳膊,看着上面那道骇人的血口子,平淡的眸光不受控制的颤了颤。接着稍稍垂眸,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的将手里的药一股脑倒在竹月的胳膊上后,用力拍了两下。
随之而来的疼痛让竹月下意识叫出了声。
明澈动作一顿,似乎是愣住了,但是手上的力度却不由自主的轻了些。
他抬头对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冷声命令道:“风护法养蛊一事,你若想活着,就不许声张。”
“为什么?”竹月直视着他,眼眶依旧有些湿润,“大齐不能养蛊,大家都说蛊可以灭国,那个风护法这样做,难道不应该让阁主知道吗?”
听他这样问,明澈皱了皱眉,低下头许久才道:“风护法曾经为救阁主差点丢掉性命,虽然世人都说阁主冷酷绝情,可其实他挺看重恩情的,即使他知道风护法养蛊,也不会要他的命,而风护法这人向来不把阁主之外的人放在眼里,你知道他养蛊,他必然不会放过你,倒不如你自觉装傻,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以后离他远一点。”
“那如果他非要杀了我呢?”竹月问。
明澈没有说话,只垂着眼帘,认认真真的给他包扎。
然后竹月吸了吸鼻子,无比委屈:“先生,我自知身份卑贱,从没求过什么大富大贵,只想要求个有饭吃有地睡的安稳日子,我真的不想死。”
说话间,一滴晶莹的泪珠又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明澈抬头看他,总觉得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弄的他心里有些烦躁,不禁眉眼骤冷:“还记得风护法的话吗,强者为尊,杀人是法,这就是扬雪阁,这就是你以后要面对的事情,你现在还可以害怕,可以哭,但是过了今天你再这样,那就只有死。”
他说的毫不留情,可沉默了一会儿却又放缓语气道:“我说过,你从此以后是我的一把刀子,你这条命要死也得死在我给你的任务里,那个风护法绝对不会杀你。”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坚定。竹月看着他,突然有片刻的失神。
明明相互知晓对方都戴着一张心怀叵测的面具,可这一刻,却又好似彼此信了各自的话。哪句真哪句假,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又过了一会儿,竹月压低声音,略显小心地问明澈:“先生为什么来扬雪阁?是心甘情愿来的吗?”
这话把明澈问得一怔。等了好久,竹月都没能等到他的答案,只见他突然起身走进了一旁的卧室。在关上房门前,又冲着竹月丢下一句:“你只许待在外面,不许进来。”
“先生……?”
竹月刚要刨根问底寻个答案,就听到“砰”的一声,明澈重重关上了房门。
想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明澈这样的问题。竹月听说齐国太子齐严比明澈大了十一岁,而明澈八岁时被十九岁的齐严在路边捡到,从此他便有了依靠。所以对明澈来说,齐严应该是他最亲的人,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齐严让他成立扬雪阁,他做了;齐严让他帮他铲除异己,他做了;齐严让他覆灭云海国,他也做了。或许有一天,齐严让他死,他大概也会照做吧……
竹月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无故疼了一下,他静静坐在那里,转眸看向窗外。
曾经他以为自己就是明澈最亲的人,可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经历了一晚上的大雨,清晨的山林满是泥土的气息,被风吹落的海棠花铺了满地。少辰拿着一个竹篮,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把这些可怜的花瓣捡进去。
他今日神情格外凝重,一双温润的眼睛时不时的望向那边大殿紧闭的房门。
在他出来之前,风护法已经在里面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而此时此刻,风护法的身子早已被屋里的寒气冻的抖成了筛糠,他双膝跪地,不住的给明澈磕头,只磕的地上的冰石板咚咚响了好几声后,他惨白着脸爬到明澈脚边,大声哭道:“阁主,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明澈面具下的神情冷若寒冰,听着这一声声凄喊依旧无波无澜,只冷冷问道:“错在哪?”
风护法低着头,再多的恐惧和泪水也消不去他的别有用心,他想了一会儿,抹着眼泪道:“属下糊涂至极,为了能更好的保护阁主,竟想用虫蛊来提高武艺修为,实在该死!”
他说完,装作悔恨交加的模样用力扇了自己几巴掌。
而明澈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冰冷的垂眸看了风护法一眼,接着手中白光乍现,亮出了那盏往生灯:“关于你养蛊一事,我用往生灯一看便能知晓来龙去脉,所以你不必跟我说这个,也不必解释什么……”他语气一顿,本就低沉的嗓音愈发令人心惊胆战,“你再说一遍,你错在哪?”
大殿里极冷,风护法的额上却有汗珠落了下来,啪嗒啪嗒的砸在石板上。他这人虽然脾性狂躁粗糙,可这会儿却偏偏看懂了明澈的心思。
于是,他渐渐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片刻后,颤抖着声音回复道:“属下身为阁中护法,本无权干涉刺客的死活,可是我明知道他是……”他抬头用余光瞥了一眼明澈的神情,接着快速低头压低了嗓音,“明知道他是云银卫的人还那般对他,实在该死……”
听他这样说,明澈冷漠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寒,他勾了勾唇:“你确实没有资格取他性命,可你说错了一件事。”
他慢慢附下身来,冷冷地盯住风护法打颤的瞳仁,一字一句不容置喙:“他不是云银卫的人,他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