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意带竹月来的地方是麓城有名的“西厢酒楼”。
此楼临江而建,白天闭门谢客,晚上开门营业。
夕阳刚落下山头,这边就已是人山人海。
竹月进去的瞬间不免被叽叽喳喳的嬉笑吵闹声震的耳朵疼。
他平生不好酒,长这么大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看着里面推杯换盏,划拳攀谈的形形色色的人,他特意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容貌不俗,又穿了一身干净的白衣,往那一坐简直与这酒楼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站在楼上招待客人的老板娘就注意到了他,一时间难免心动,不禁急匆匆地跑下楼来,满脸堆笑的到竹月身边推荐好酒好菜。
竹月不好拒绝,只得要了一些吃食和一坛酒,才将那老板娘打发走。只是他全然不知,此时此刻除了这老板娘,二楼凭栏而设的一张酒桌前,还有一个脸戴银白面具的人也注意到了他。
“居然这么快就来这了。”明澈心里想,“看来这小子做起任务来挺有经验啊,却还故意骗我跟他说了那么多……”
他突然感觉气恼,但又不清楚是气竹月还是自己,下意识的就拿起面前的酒盏准备一饮而尽。
快到嘴边时,对面坐着的男人瞬间阴沉的笑道:“明大人不是不喝酒吗?怎么?现在又想喝了?”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穿了一身华丽的黑袍,一张阴险而冰冷的面容上,整个右眼被一副嵌进肉里的玄黑青铜片遮盖,只留一只眼观察着明澈的一举一动。
这时的明澈听到他开口,不由得动作微顿,收回思绪的同时看了手中的杯盏一眼,转而若无其事地放下,面无表情的看向男人道:“我只是想闻一闻这酒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九仙教的大祭司不远万里的过来品尝。”
他口中的九仙教大祭司正是刚才说话的男人。对方闻声,不以为然的轻笑一声,看向明澈的目光透着狡黠危险的光。
“谁说本座是为酒来的。”
“哦?”明澈故作思索,然后问道,“那你莫非是为我来的?”
“正是。”男人温声细语,装得一脸的慈祥和善。
明澈感到有些可笑,转头又看了楼下的竹月一眼后,才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找我看来是有很重要的事,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找到了我在麓城的住处。”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男人酌一口杯中的酒,突然哼笑了一声:“这本座得向明大人解释清楚,我是在找明大人,可是我本来是要直接去大人的殿阁的,却不想在途径这麓城时闻到了妖气,而且……”他语气一顿,忽然冷了神情,握着酒杯的手也随之用力攥紧,心里似是藏着极深的怒恨,他接着说,“那是一只猫妖,我找了他几日,终于在今天寻到了他的踪迹,当我一路跟随他去了城南后,最终还是跟丢了,却不想竟因祸得福的找到了明大人。”
他说到这里,慢慢松了酒杯,重新弯起嘴角笑道:“当时我听到大人与一男子在说话,便没敢敲门打扰,只在屋外化了一点欢愉香的粉末想为大人红袖添香。”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楼下的竹月,嘴边扬起阴沉沉的笑。
明澈知道此人心术不正,所修之法更是歪门邪道,甚至还会以童男童女的血炼制所谓的成仙丹药。于是,见他不怀好意,明澈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声线更是冷的彻骨入髓,沉声警告道:“他是我阁中之人,你敢动一下试试。”
男人听闻哈哈大笑,随之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后,脸上的笑微微变得有些狰狞:“明大人什么脾气我自然知道,你的人我何时动过,只不过事出有因,本座这次来凡间寻你,就是为这孩子来的。”
他这样说,明澈略显惊讶的同时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何事?”
男人敛笑,面容染了些狠毒,转着手中的酒杯说:“你也知道,我们九仙教的弟子遍布五湖四海,而我们最忌讳的就是身为九仙教的人却死的不明不白。”他说着,转眸打量楼下的竹月,继续说道,“昨日本座得到消息,在死亡谷有一弟子被曝尸林中,找到时身首异处,皮都被剥了下来,五脏六腑更是被什么东西吃的一干二净,我特意去看了一眼,断定是妖所为,发誓一定要除掉这妖,可我问了死亡谷的主事和工奴,却都不知情,于是我就命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将这些话说的格外轻松,尤其是最后一句,就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好在有一人临死之前说出了一件事,他说那弟子出事之前曾找过一个叫竹月的工奴,并一起去了密林中,而之后竹月回来了,可那弟子连同另外两名督工却再没出现过。”
听到这些,明澈微皱了一下眉,冷声问道:“你是要先问他知道些什么,还是一个字都不问,直接杀了他?”
男人装模作样的想了想回道:“既然是大人的手下,本座定要问出点东西来再考虑之后的事,所以还劳烦大人能让本座带他回九仙教。”
明澈听完勾唇冷笑一声:“你这是在求我吗?可是求我是需要诚意的。”
男人闻言沉下脸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手中的杯盏被他捏的咯咯作响,他强忍怒火,故作平静地问:“大人想要什么?”
明澈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九仙教的弟子遍布五湖四海吗,听起来人不少啊,那就拿你们九仙教万名弟子的命来换吧。”
他的话音未落,祭司心中立刻涌上一片怒火,那只左眼顿时冒出凶狠的光。他恶狠狠地盯了明澈好一会儿,但之后,脸色突然又变为最初的慈善,笑了笑缓缓道:“说起来,本座要唤大人的师父一声师叔,所以论辈分,你应是唤我一声师兄,既然是自家人,大人又何必为难我呢。”
这番话让明澈觉得万分好笑,他扬了扬下巴,看向男人的目光不带半分感情:“恩师在世时,曾教导九仙教众人修道养德,伏魔降妖,爱国护民,可现如今,九仙教又是什么样子,也配跟我称自家人。”
只一瞬,慈善的神情再也无法在男人的脸上伪装,他攥紧拳头,声音变得异常狠厉:“你的意思,是不打算把人给本座了。”他一顿,冷笑着叹了一口气,“也罢,大人不给本座面子,本座也只好另想办法,毕竟这世间还没有我九仙教得不到的。”
明澈冷着脸,语气不以为意:“既如此,你尽管试一试。”
说完,起身就要离开。刚巧这时天色渐黑,酒楼的老板娘大喊一声:酉时三刻,掌灯!
转眼间,楼中无数五颜六色的灯笼被点燃,顷刻亮如白昼。
炙热的火苗在灯笼芯中翩翩起舞,平常人永远都不会察觉到什么,唯有明澈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极速升高,而他身上的温度却在极速降低。不出片刻身上的肌肉便开始有些发抖,脸上两条锐利的剑眉也已紧紧蹙起,仔细看去,上面竟渐渐渗出一层薄薄的冰霜来。
他必须赶紧离开,却在转身的刹那忽然听到那男人说:“听闻大人生有遇热便觉寒冷的怪病,我起初还不相信……”
他的话一出,明澈不觉怔了几秒,等到快速冷静下来后,他转身看向男人,目光冷得如冰:“谁告诉你的?”
男人慢悠悠的又倒了一杯酒,抬头直视着明澈,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护法——风。”
听到这几个字,刹那间,明澈瞳孔一颤,眼中瞬间泛起微微红芒,身侧的双手不觉暗自作了拳状。
就在两日前,风护法不知从哪得到鱼妖被杀的消息,以为明澈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于是拼命打伤阁中暗卫,私自逃下了山。
之后明澈探听到风护法在麓城出现过,而太子刚好有任务让他来麓城,所以他便亲自来此地找寻风护法,谁曾想……
“大人放心,风护法此时正在我九仙教中做客,我已命人好好招待,定不会亏了您的护法。”男人眉梢轻挑,眼角挂着几分奸邪得意的笑,抬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大人坐下再陪本座一会儿吧,本座还有好多话想和大人说呢。”
明澈眸色更加暗沉,眼底弥漫着浓郁的冷厉,掌心中蔓延开的一缕逼人的戾气被他强行压制着,过了片刻,他才咬咬牙重新坐下。
此刻的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不由得转眸看向楼下的竹月,一时若有所思。
这时候,竹月依旧被喧闹声吵得心烦意乱的。他往窗外寻着什么,直到没了耐心后,没好气的在心中质问附在他体内的阿意:“你不是说那陈家二公子这个时间会来这里吗?人呢?”
阿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别着急啊,再等等。”
“你的消息准不准确,那陈翌当真爱酒?”
“千真万确。”
“可你又说他今年才十六岁,是什么天德书院的学子,大齐规矩森严,凡学子不得饮酒作乐,违纪者杖责二十,陈翌敢来此?”
阿意慢慢答道:“他哥曾是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就算没了这个头衔,陈家依旧是名门望族,在麓城谁都不敢招惹他们家,陈翌做什么也就没人管了。”他话音一顿,转而轻笑一声,“你若是不信,可以问问这里的老板娘啊,对方的眼睛可是要长在你脸上了,你问她什么她肯定知无不言。”
竹月的脸黑沉黑沉的,感受到那老板娘的目光,他偏头看过去,眼见女人剪水的双眸随之泛起盈盈笑意,竹月不禁急忙收回视线,顿时觉得无奈。
“那女人至少比我大十岁,怎会对我有那种心思,你别胡说八道。”
“是吗?”阿意坏笑两声,“瞧,她已经过来了。”
竹月一愣,接着赶紧抬头看去,却见那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一身红色罗裙散发出阵阵幽香,一时比桌上的酒香还要馥郁醉人。
“小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我这酒楼吧。”她明艳的红唇弯起迷人的弧度,伸出手拿过一个酒盏,动作熟练的给竹月斟了一杯酒,然后慢慢推到他的面前,轻声细语,“不知我楚姬有没有荣幸能得知公子尊姓大名,仙家何处啊?”
竹月微垂着眼眸并不看她,想了想淡淡说道:“市井小民而已,名姓不足挂齿。”
说完,就板着脸没再出声。
那老板娘看他神色如此冷淡,她推过去的酒盏他也一碰也不碰,不由得笑靥渐渐褪去。
这时的阿意见状,瞬间又气又急,隔着竹月的身体施法送出了他极具诱惑力的嗓音:“在下来此是寻人的,可姑娘这里生意兴隆,人实在太多了,我寻了许久都未寻到,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帮帮忙?”
阿意的声线柔和好听,像是带了软绵绵的情意,听得老板娘那张分外美艳的脸上顿时又绽开了笑。而竹月闻声急忙低下头在心底警告阿意:“你怎么出声了,万一这里有修道之人,你会暴露自己的。”
阿意对此满不在乎,而是嗤笑着怪他:“谁让你这个没有情趣的家伙始终不开窍。”
可他却不知道,方才二楼的那个大祭司在他出声时瞬间像是警觉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偏头看向楼下,不过好在他说的话不多,妖气一扫而过,让男人以为出现了错觉,不禁疑惑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