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月点点头,依言坐在了琪王对面。他原以为琪王会就着陈翌的事与他客套一番,哪想对方却只字未提陈翌,而是将他的身世来历什么的问了个遍。
竹月心下胡编乱造,回答完对方的一系列问题时竟紧张的有些口渴。
而此时的琪王已将酒温热,慢慢斟了一杯推到竹月面前。
竹月着急饮下,不想这酒太烈,一杯刚刚流过喉咙,就被呛的咳嗽起来。
琪王见状,和煦的面容微微一沉,赶紧转动轮椅来到竹月身旁,伸手轻轻拍打起竹月的后背。
他的动作小心又温柔,一时倒让竹月不好意思了。于是,他连忙起身避开,客气的谢了一声。
琪王看着他笑了笑,随后转动轮椅回到最初的位置,温声说道:“竹月公子也喝不惯这大齐的烈酒啊。”
竹月又咳了两声,站在那里微微笑了一下:“这酒是好酒,只是我不常饮酒,多少喝不惯。”
他话音刚落,琪王便喊过一旁的仆从,让对方又换来了一壶别的酒。然后他目光轻柔地看向竹月,声音依旧温和:“我们宁国人不像大齐有那么多的礼法规矩,竹月公子在我面前不必拘礼,快请坐下。”
听到“宁国”二字,竹月坐下后想了想斟酌着问他:“殿下来大齐多久了?”
“七年零五个月有余。”
他竟把时间记得这样精确。竹月愣了一下,一时沉默不语。
琪王抬眸看了看他,微笑着拿起温好的酒壶给他重新倒了一杯:“这是我自己酿的酒,我管它叫‘芙蕖醉’,是用这湖中莲花所酿,甘醇生甜,没有烈性,公子请浅尝一下。”
竹月闻言看他一眼,然后拿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如他所说,这酒馨香甘醇,并且回味齿颊生甜,久久余香不散。
竹月忍不住多喝了两杯,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看上去不那么拘束了。他听琪王说起宁国的奇闻趣事和风土人情,时不时的也会插上几句,有时说到有趣的地方,两人不由自主的便会笑起来。
“我在我们宁国生活了近二十年,可是那里一年四季都在下雪,看久了多少就会觉得有些寂寥,大齐纵然地大物博,可常年空气湿冷,待久了便连人心都觉得冷……”琪王稍稍停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公子可去过云海国?”
听到最后三个字,竹月心口猛地一颤,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云海国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竹月垂眸,手中的酒杯被他下意识攥紧:“一个亡国有什么美的?”
琪王摇摇头对他笑道:“那是因为公子没有去过那里,我有幸随着出海的商船到过那里一次,远远望去,那里天水一色,湛蓝澄净,等踏上那座岛屿,就会看到一片青绿色的远山,山下有染红天地的木棉花,有清澈甘甜的泉水,还有一尘不染的芙蕖和彩色的奇鱼,白天有岸芷汀兰,夜晚有皓月千里,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色了。”
他轻缓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念念不忘的欣赏,竹月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禁不住有些听得入迷。他没想到一个独居异乡的质子居然会喜欢他们云海国的风貌,一时间,心中不觉对他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原来云海国这样美,可惜再也看不到了。”竹月叹息一声,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最美最好的东西能留在心里也算值得,若公子想见此美景,我可以画下来赠予公子。”
琪王这样说完,竹月眸光微动,下意识扬起了唇角,轻声问道:“可以吗?”
琪王笑着点头:“公子两日后来取便是。”
“好。”
竹月不知不觉间和琪王聊了许多,等离开王府回去云郎馆时,那一条歌舞升平的长街早已灯火通明。
竹月还没走到云郎馆门口,远远就看到灯光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倚在门侧的墙壁上,环抱手臂静静站着。
“明澈。”
竹月小声呢喃出这个名字,下意识加快脚步朝对方走去。
明澈一双冰冷的眼睛始终朝他这边望着,目光悠远深沉。
他此刻换了一身洁净无瑕的白衣,周身气质不凡,即使脸上戴着面具不露相貌,但完美的身材加上衣料下若隐若现的结实肌肉,就足够引人注目。
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打量他。奈何要不是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强烈的戾气,只怕这些人都要忍不住扑上去了。
当然,也有喝多了酒不长眼的会走到明澈身边不知死活的问他:“你是这云郎馆新来的小倌吗?”
似是被眼前的醉汉挡住了他望向竹月的视线,明澈瞬间脸色骤冷,幽深的目光中随之泛起凛冽的杀气,低沉的声音更是冷的让人心惊胆战:“滚开,不然我让你做小倌。”
刚巧此时竹月走到了云郎馆门前,听到的正是这样一句话。他抬头看向明澈那边,嘴角不觉带上浅浅的笑意,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可片刻之后,他转念想起明澈体内寒毒未清,不能长时间近距离接触烛火明光,便要走上前去把明澈扯到相对昏暗的地方,哪想刚迈出半步,突然有一个男人从云郎馆内冲了出来。
拦在竹月面前时,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激动。
“是月公子啊,这几日见不到你舞剑,我的心都要碎了。”
说着,情不自禁地就要去抓竹月的手,却不想有人先他一步将那双手紧紧攥进了掌心里。
明澈修长挺拔的身躯不知何时站到了竹月身边,他一扬胳膊便将竹月揽入怀里,凝视着他的目光中透出款款深情:“美人不是与我约好早些见面吗,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都等着急了。”
他的声音温柔的不像话,竹月一脸惊愕地看向他,顿时心神微乱。
刚才想要握住竹月手的男人见到此情此景,脸色一沉,立刻愠怒道:“我前两日就为月公子花了大价钱,让他只为我一人舞剑,许老板也是同意的,你这厮再着急也需懂得先来后到吧。”
听到这些话,明澈原本压下去的冷意再次裹挟全身,他冷冷看男人一眼,语气格外淡漠:“你出了多少钱?”
男人朝他轻蔑地勾了勾唇:“说出来怕要吓死你。”
“是吗?看来你是为月公子搬了座金山啊。”明澈神色冰冷,说出的话更是冷厉,“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把整个扬雪阁都给他了。”
“扬……扬雪阁?”听到这三个字,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间的嚣张和不屑一下子没了大半,他愣愣地盯着明澈,渐渐将他脸上那副银白色的面具与世人谈之色变的扬雪阁阁主戴的那副重合起来。
在整个大齐,有人敢假扮天子,也不可能有人敢假扮扬雪阁的那位阁主,那么面前这人……
想到这里,男人顿时满脸惶恐,他下意识往后急退,一不小心脚下一绊,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紧接着他瞪大眼睛惊恐万分地去看明澈,勉强回过神后立刻垂下脑袋,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竹月看一眼对方慌忙逃窜的身影,眉头轻轻蹙起,看向明澈问:“先生为何暴露身份?”
明澈依旧将他搂在怀里,闻声只语气平平地回道:“身份就是用来让人敬畏的,为何不能暴露?”
这话听得竹月张了张嘴却没能找到可以反驳的词句。也就在这时,明澈突然微微顷身,将他那张掩在面具下的俊美面容凑向了竹月的脸。
竹月瞬间有些惊慌地瞪了一下眼睛,急忙想要伸手把他推开,却不想明澈反而把他抱的更紧了。
“你……你干什么?”
明澈的眸光莫名冷了下来,盯着竹月问:“喝酒了?”
竹月尽量往后撤着身子,闻言眨眨眼睛回道:“嗯。”
“和琪王?”
“嗯……”
这个字刚刚蹦出口,竹月突然感觉脚下一空,竟是明澈将他拦腰抱起,扛到了肩上。
竹月忍不住惊道:“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明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扛着他大步朝馆内二楼的一间客房走去。
馆内大堂的客人和小倌注意到他俩,全都忍不住饶有趣味地望过去,仿佛这一幕藏着什么新的乐子,甚至有客人因此看得心旌摇曳,也学着明澈扛起一旁的小倌就往房间里去。
那边的明澈已来到二楼一间上好的客房前,等踹开门进去后,他才放下竹月,转身关上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竹月抬头对上明澈那双如暗夜般幽深的眼眸,突然心里有些发慌。他感觉此时此刻明澈周身的压迫力太过强大,下意识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后,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我让你把陈翌送到琪王府后就回这里,可有说过允许你进王府和琪王共饮?”明澈嗓音依旧清冷低沉,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容不得一丝丝置喙。
竹月将嘴唇抿的更紧了,神色间不觉显露出几分慌乱无措,好半天才开口唤他:“先生……”
谁知一声称呼刚刚说出口,面前的明澈突然朝他靠近半步,紧接着微微俯身,温热柔软的嘴唇便贴上了他的侧颈。
一丝又酥又痒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竹月禁不住身体颤了一下:他这是……体内寻魂蛊又作祟了?
竹月眉心一皱,猛地想起明澈之前说‘若是下次我再咬你,你就推开我’。可现在,他却连抬手的想法都没有。
就在他闭上眼睛准备忍受接下来的疼痛时,却忽然感觉颈边一空。
明澈的唇只是轻微的在他的脖颈上落了一下,然后就放开了他。
“先生?……”竹月愣愣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后,担心他有意强忍着会出问题,不禁主动向他靠近了些,“我没关系的,你吸我的血吧。”
他近到明澈身前,近乎与他相贴,明澈低头与他对视,眸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心跳也不知不觉乱了节奏。
但竹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眼里的异样,只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想都未想就伸手拔下束发的长簪,然后毫不犹豫的往自己手臂上扎去。
这时的明澈眼见他要取血给他,瞬间心中一惊,下意识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皱起眉,急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竹月在他的话里愣了一瞬,接着听到明澈略显恼怒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推开我?”
“因为对我来说先生的命比我重要。”
似是没想到竹月会给出这样一句答复,明澈顿时怔在了那里。他凝视着竹月的眼睛,里面那一缕坚定的光线正无声无息的照进他的心里。过了许久,他微微垂眸,眼底不由自主地带上浅浅的温柔,可他的脸色却依旧装得冰冷,再开口还故意在话音里添了一丝嘲讽:“这话说得可真好听,看来你是真的背叛山海宫,投靠我扬雪阁了。”
竹月听得一笑,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意。
明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下一秒突然伸手把他扯进了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
男人清冽的气息萦绕左右,竹月忍不住惊讶片刻,疑惑地出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明澈抚住他的后背,在他看不到的情况下,偷偷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接着快速思索片刻后,他语气认真的在他耳边说:“有老鼠。”
听到这三个字,竹月神色间猛地一激灵,他不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环住明澈的脖颈,整个人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哪?哪呢?”
明澈动了动胳膊,一时间将竹月抱的更紧了些。等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不舍的放开他,然后注视着面前歪着头慌慌张张四处张望的竹月,装得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看错了。”
竹月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转瞬间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挂在了明澈身上,于是赶紧松手往后退了两步,面上露出些许尴尬。
明澈看着他的模样,努力平直嘴边的笑意,但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开口时清冷的声音里似是噙了笑:“你与琪王饮酒一事,我暂且记下,以后记得要乖乖听话。”
他说完,竹月怔在那里,目光中难掩惊疑。他说不出此刻明澈是何表情,更看不懂他的心思,只觉得刚刚他的掌心落在他头顶时暖暖的,居然让他生出几分不寻常的眷恋。
低头想了一瞬,他又听到明澈说道:“浴房早就备好水了,你去洗漱一下回来睡一会儿,子时以后还需随我进一趟皇宫。”
“去皇宫?”竹月抬眸看向他,霎时感到有些惊诧,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平静下神情,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