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月稍稍一惊,立刻转头看过去,眼见走进来的女子容貌秀丽,一身白色缎面衫裙似是由琪王府内洁白无瑕的荷花缝制而成,衬得她多少有点脸色苍白。
“绾纾,你来了。”
琪王的神色温和平静,看向女子轻声开口,似乎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感到讶异。
叫绾纾的女子闻声注视着琪王微微一笑,接着轻抬眸光看了旁边的竹月一眼。她以前从没在琪王府见过他,难免觉得生疏,仅仅一瞬便移开视线,垂眸去看怀中抱着的一张古琴。
“景安,我已经将你的琴修好了,你试试,可还应心。”
此刻的琪王仍是丝毫未动,始终待在竹月身边,目视那女子上前几步来到书案前,轻轻将那张琴小心翼翼地放下。
紧接着,琪王慢慢伸手挑了一下银弦,乐音灵动悦耳,他立时笑道:“你选的琴弦从来都是最好的。”
听到这句话,女子颊畔微红,连忙低下头去,轻声回道:“这世上只有最好的琴弦才配得上你的琴艺。”
旁边的竹月看着郎才女貌的俩人,总觉得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实属不妥,便想向琪王请示离开。
可他还未开口,琪王已先对那女子说道:“对了绾纾,你近来不是一直都担心沈大人身染邪祟吗,我身边这位竹月公子是方士,或许他可以帮你解惑。”
沈大人?竹月凝神一想,才知这女子原来是齐国丞相之女沈绾纾。
沈绾纾听了琪王的话,再次抬眸看向竹月。
下一秒,竹月眼见她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什么,可片刻,她就把话咽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双如画的眼眸忽而变得有些黯然。
她垂下头,许久才勉强提起唇角温婉地笑了一下:“景安有心了,但这两日太子殿下为我父亲请了扬雪阁的仙人辟邪除煞,现在父亲已经没事了。”她顿了顿,重新去看琪王时,神色间好似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凄凉和无奈。“只是父亲身体大不如前,陛下准了父亲告老还乡,明日就走。”
琪王听完微微蹙眉,看着沈绾纾没有言语。他知道太子和瑜王积怨颇深,如今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而沈丞相属瑜王一派,手下僚属又众多,太子想要在这场皇室之争中坐稳储君之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沈丞相留在京城。
而此刻,竹月自然也想到了这些。齐国的皇子阋墙,是这个国家无力躲避的灾祸。只是竹月还无法断定的是:丞相被一夕罢免,又是齐国皇帝亲自下的旨意,那到底是这个皇帝极度偏袒太子齐严,还是所谓的皇帝其实早已经变成了齐严手中的悬丝傀儡……
“景安。”沈绾纾低低地唤了琪王一声,她凝视着面前温润如玉的男人,逐渐泪眼盈盈。
“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我想在离开之前,听你再弹奏一曲。”
她把话说完,琪王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沈绾纾的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疼痛,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所以她从没奢求过能和琪王长相厮守。如今,她只是希望能有一曲相思,可以陪伴她走过往后的漫漫长路。
旁边的竹月见琪王始终在犹豫,以为是因为自己在这儿的缘故,琪王不好意思对沈绾纾显露情意,便急忙找了个说辞动身离开。
在他走出书房后,竹月果然听到琪王对沈绾纾开了口,问她想听哪首曲子。竹月以前总听说琪王琴艺精湛,可从没听过他弹琴,于是忍不住驻足在书房不远处,静静去听屋内的琴音。
乐声袅袅,随风飘过耳畔时,竹月却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猛地感到脸上传出一阵刺痛。竹月不知道怎么了,只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张不属于他的脸皮此刻就像是长了无数颗尖利的牙齿一般,在疯狂撕咬他原先的皮肤。
也许是因为疼痛难忍,竹月已没了兴致去听琪王弹琴,转而疾步朝着阿意所在的厢房走去,想要问问这张脸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走得急,一不留神突然撞到了某人身上。他抬眸,还未等看清来人是谁,对方就战战兢兢地开口:“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竹月这才认出他来。是琪王的车夫阿志。
“你没事了?”竹月随口问了一句,与此同时略带疑惑地打量起他。阳光斜射在阿志的脸上,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竹月不禁觉得现在的他愈发不像初次见面的时候了。
阿志闻声愣愣地抬头去看竹月,目光僵滞片刻,低声问:“小人有过什么事吗?”他顿了一下,又匆匆说道,“公子勿怪,这些日子小人常常饮酒,有些事确实不记得了,若是有冒犯公子的地方,公子千万不要记在心上。”
竹月脸上的刺痛还在不断弥漫着,听他这样说,也没再多想,只是摇摇头说道:“你没事就好。”
随后便匆忙跑回到了阿意所在的那间房,可他没想到此刻阿意并不在里面。紧接着,竹月和府内的家丁一打听,才知道阿意被陈翌抱去了街市。
竹月摸着自己刺痛的脸,在屋内不知等了多久,最后他等得实在焦急又忍不住担心阿意的安危,便决定出府去寻阿意。
只是他刚来到大门处,就正好看到琪王在门外送别沈绾纾。路边紫白色的桐花绚烂在枝头,微风吹过,一两片花瓣缓缓洒落,轻盈地飘到了沈绾纾的裙裾上。
琪王悠远温和的目光就这样落在那片桐花上,眼见它追随着沈绾纾零落的脚步慢慢朝着远方而去。
这一幕,不由让竹月想起了那年的他,也是这样目送明澈离开。大概是因为年少吧,当时的他伤心地望着明澈的背影,泪珠伴着身旁的海棠花瓣一起坠落,心中是道不尽的不舍……
他想得出神,眼中不知何时添了一缕闪烁的泪光。直到琪王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才猛地收回思绪,低头去看面前坐着轮椅的琪王。一瞬间,两人视线相接,竹月见他微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柔和的目光里透出几分关切。
“公子的脸为何这样苍白?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竹月尽量平复下心绪,稍稍敛眸,低声回应他,“只是我的脸突然有些疼。”
“脸疼?”琪王诧异一瞬,急忙伸手去摸竹月的脸。他的眼中映着夕阳暖色的光,竹月迎着这道光,一时竟没有躲闪。
琪王的手就这样轻轻覆上了竹月的脸庞,他的手指修长,手心格外柔软温暖,在这一刻突然就变成了一剂良药,让竹月觉得脸上那份刺痛感好像全部消失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脸疼?”琪王慢慢收回手,仍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看着竹月,“我马上让人去寻来大夫给你瞧瞧。”
说着,就要下令让属下去寻医师。
竹月愣了一下,赶紧婉辞道:“多谢殿下,不必麻烦了,我的脸大概是刚才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
听他这样说,琪王再次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方一道赤红的火星突然冲上天空,瞬间便炸开一声脆响。
竹月立刻抬头望过去,随即听到琪王轻声说道:“明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每年的这两天,皇宫都会在日落后燃放花火爆竹,而且百姓们也会张灯结彩为太子殿下庆生,此刻才刚刚开始,等入了夜,整个京城将会满是火树银花。”他说完,想了一下问竹月,“今晚的街市定会十分热闹,公子可否愿意陪我一同去看看?”
本来竹月就是要去街上寻找阿意的,如今听到琪王的邀约,他自然应了下来。看到他点了点头,琪王温和地笑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各类商贩的叫卖声和来往行人的喧闹萦绕在耳边,竹月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心去寻阿意的身影。他了解阿意,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乖乖待在陈翌的怀里,估计这会儿,他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竹月往四周看了看,视线游移间,突然就被一道不寻常的目光抓了过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街边,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银白面具闪着冷冽的光辉,一双幽深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这边。他的眼神冰冷,却又透出几分沉郁。
竹月被这道目光看得心里震了一下,几乎瞬间就认出了这人。
“明澈……”
下意识把这个名字呢喃到嘴边时,竹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竟往那个方向疾行了两步,猛地顿住脚步的刹那,一束束火红的烟火刚巧在天际绽开。
星火闪烁中,竹月突然感觉像是被一层层火光蒙住了眼睛,他看不清明澈藏在簇拥人群里的身影,更看不清他们之间隔着的时间和命运……他能看清的只有在这一瞬间心底压抑的苦痛逐渐变成了长满利刺的荆棘藤,疯狂生长后近乎残忍地缠在他的心上,直至鲜血淋漓。
紧随其后的琪王行到他的身侧,若有所思地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紧接着轻轻出声去唤他。
“公子?”
竹月闻声收回目光,强忍下眼底的酸涩后,垂眸去看琪王。后者仍是对他温和地笑着,片刻突然一抬手,将一串冰糖葫芦递到了他的眼前。
竹月怔住,愣愣地伸手接了过来。下一秒当他再次转眸望向前方时,那个人已没了踪迹。
顷刻间,竹月的神色沉了下来,而一旁的琪王却像是全然没有注意到,依旧笑着去看竹月,然后伸手轻轻托起他的手背,将那串糖葫芦往他嘴边送了送:“翌儿常夸这家的冰糖葫芦好吃,公子不如也尝尝。”
竹月回过神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后,张开嘴浅咬了一口。酥甜的糖衣包裹着微酸的山楂慢慢在嘴里化开,竹月突然想起那年在云海国,明澈亲手给他做的那串冰糖葫芦,山楂中间还塞了捣碎的海棠花瓣,咬一口也是这样香甜。
想到这里,竹月的嘴角渐渐露出几分笑意,轻声说了句:“好吃。”
琪王见他喜欢,微微笑了一下,似是不经意间说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吃这种东西。”
他说完,蓦然有一瞬的蹙眉,怔了一下,忙抬眸去看竹月,神色有些慌乱。
此时竹月的心绪全被手里的糖葫芦填满了,压根没有听到他的话。倒是这一刻刚刚寻来的阿意站在人群里,正好听到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他不禁诧异了好一会儿,随后饶有趣味地盯着琪王勾起了唇角:“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