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客厅,并排坐着。
夏初浅反馈了当天的治疗进度后,单刀直入:“刘管家,虽然目前学术界对于自闭症的症因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基因突变,有说是因为不良的母体子宫环境,还有说是被出生后的生长环境影响的……”
刘世培品茶,似乎知晓夏初浅接下来问什么。
见刘世培喝了,夏初浅才端起杯子喝一小口。
“刘管家,据我初步判断,秋末染的病情先天因素不占主导,更多的是后天影响。换句话说,他的自闭症症状较轻,或者在这些年的治疗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可是……”
稍作停顿,她说:“他目前呈现出来的状态很奇怪。”
她仔细捕捉刘世培的微表情:“秋末染是不是曾经受过心理创伤,而您没有告知我们心理医生?”
闻言,刘世培放下茶杯,浅笑道:“夏医生很直率,还没有哪个医生如此质问过我。”
夏初浅咕咚咽口水:“……”
“我知道的都在夏医生的病历记录里了,毫无保留,相信夏医生也早有过目。”刘世培给夏初浅添茶,一双布满褶皱的眼坦坦荡荡,“我不知道的部分,就麻烦夏医生替我问问少爷吧,我比谁都希望他痊愈。”
话毕,刘世培招呼夏初浅端杯细品:“陈皮茶。少爷爱喝,不知夏医生能否喝得惯?”
很明显的转移话题,但并无威胁之意。
秋家人好像没有传闻中那么魑魅魍魉。
夏初浅双手捧杯,吹了吹,喝下一口放口腔中细细回味,苦涩中带酸甜,很爽口。
她点点头:“嗯。喝的惯,很好喝。”
间隙,她窥察刘世培,他不像在撒谎隐瞒。
两人就秋末染的症状又详聊一番,和病情记录里的并无二致。
从对话中夏初浅推断,或许秋末染的病真的有隐情,而这段隐情刘世培不知情,此前接手过秋末染的心理治疗师也没问出来,只能她慢慢去摸索了。
有些事不可图一朝一夕,急不得。
这是夏初浅的处事之道,她安心品起茶来。
一杯下肚,身子渐暖。
她自然而然关怀道:“刘管家,等会儿端杯热茶给小染吧,他穿得少,喝杯茶暖暖身子,您去送他不堤防。天转凉了,茶里可以煮点生姜或者红枣,尽量让他别坐地板上了……”
话毕,她面露羞涩:“他现在……还不听我的。”
刘世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小姑娘实在真诚,似是动容,他的语气愈加温蔼:“好,夏医生有心了。”
他又问:“夏医生,需要司机开车送您回去吗?”
夏初浅一向分得清,她和秋家是雇佣关系,让秋家的专属司机送她有点超出关系范畴了。
她礼貌回绝:“刘管家,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现在还早,车次很多,不用您费心。您报销路费我已经很感激啦。”
刘世培不做强求,笑道:“好,夏医生有需要尽管开口。”
走到门口,夏初浅忍不住好奇问:“刘管家,您知道我才大四在读,专业储备有限,为什么还愿意让我来试一试呢?您明明是位理性周到的人。”
刘世培替夏初浅推开铁门,侧身,方便她出门,礼数周全,又不会给人过度殷勤的压力。
“专业的心理医生很多,我们也尝试过。现在,我们想寻找一位有某种特质的医生。”
“什么特质?”
“我也不知道。非要说出个一二,大概就是需要和少爷磁场契合吧。是不是有点玄妙?”刘世培笑容稍显苦涩,“所以,专业度可以放在第二位了。”
夏初浅大致明白了。
他们在找能打开“盒子”的“钥匙”。
*
待夏初浅离开,刘世培去厨房煮了一壶红枣生姜陈皮茶,端着托盘去了秋末染的房间。
托盘上还放了几块少年爱吃的小点心。
刘世培敲门进去:“少爷。”
听到开门声的秋末染应激般直起身来,警惕地死盯门口,见来者是刘世培,他的背脊瞬间松弛,继续眺望窗外发呆,孤独拥抱着自己。
暗冷许久的房间溢进半尺阳光,玻璃上雨痕斑驳交错,窗外景色朦胧失真。
眼睛酸了,他眯起眼眸,脸庞微扬。
他的皮肤是少见天日的白,雨后晴阳浅吻轻啄,有点刺激,又很惬意,像吃了几粒跳跳糖。
刘世培走到秋末染身边,将托盘搁在地板上:“少爷,喝点热茶吧。”
秋末染接过杯子,鼻翼翕动。
不同于以往的辛辣盘旋于鼻腔,他微微蹙眉。
“今天加了生姜和红枣,不知少爷觉得可口吗?”刘世培也席地而坐,“生姜辣口,我带了几块甜口的,少爷就着吃。甜味中和辣味,口感更好。”
少年浅抿一小口,眉间的皱痕加深。
白到透亮的指间戳戳杯壁,明眸直视刘世培,他轻轻摇头,是在回应“可口吗”这一问题。
刘世培笑笑:“那就不喝了,我去准备陈皮茶。”
再次备好茶水回来,一老一少偎着棉被吃下午茶。
秋末染拿起一块纯手工制作的精美点心,递给喝加了生姜和红枣的陈皮茶的刘世培。
——“就着吃,甜味能中和辣味,这样口感更好。”
少年听得懂,也记得牢。
刘世培眼角笑出深密的鱼尾纹。
他接过,也递一块给秋末染,一边咀嚼一边眉毛上扬,用表情表示他吃得很开心,而秋末染只是安静地看着,毫无情绪波动地嚼烂食物。
被子从少年的肩上滑落,松垮的衬衫将他衬得越发单薄,纽扣系得参差歪斜,腹部露出一块空隙,青紫色的淤痕匍匐在他惨白的肌肤。
不是癫痫的祸。
吃完后,刘世培收拾好餐盘茶杯。
退出房间前,他回头驻足,只见秋末染身披被单,仍瑟缩在角落眺向窗外出神。
刘世培掩上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他发自肺腑地祈祷:但愿此次能有所不同。
*
一个月过去,夏初浅对秋末染的治疗没有任何进展。
她每天不厌其烦地问着秋末染各种问题,同他讲话,试图和他互动、和他聊天。
而秋末染始终窝在房间角落,要么发呆放空,要么机械性地画一张张迷宫,没有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吝啬到连一个音节都不肯发出。
她每天来他的房间都是黑的。
好在他默认接受她拉开窗帘让他见两个小时的太阳。
每周出一个心理测评:【患者情绪稳定,有待继续观察。】
拿给刘世培和徐庆河看都怪不好意思的……
夏初浅有时候会想,也许自己在秋末染眼中就是个唱单口相声的傻瓜。
傻瓜就傻瓜吧……
她倒希望他嘲笑她。
她好想听他说说话。
*
午饭时,安雅忍不住八卦:“浅浅,怎么样呀?”
瞧着闺蜜眉毛抖得都快飞进碗里了,夏初浅失笑:“就和前辈们一样,很不顺利啊。”
安雅怜惜地夹了一块红烧肉到夏初浅碗里:“辛苦了,多吃点肉补补。浅浅,你要不就趁现在给徐教授说你有心无力吧,赶紧交接给别人,别蹚浑水了。”
“蹚浑水?”夏初浅觉得安雅言重了,“秋家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啦!就是普通有钱人家的样子,管家和佣人都挺好打交道的。我做我的本职工作,又没怎么样。”
安雅一脸不信,盘里的菜被翻得横三竖四:“那可是‘头颅猎人’秋许明啊!他家管家佣人好说话,他生出来的儿子高低是个‘小魔王’。”
头颅猎人、小魔王……
雷得夏初浅吃口饭压压惊,安雅最近一听就追剧了。
秋许明她无法反驳,但一个月相处下来,那个十九岁少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很干净安宁。
夏初浅回敬一颗鹌鹑蛋,眉头微拧:“好啦,雅雅。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们要尊重患者隐私,就不聊这个话题了哈。”
“好啦……”见夏初浅面色有些严肃,安雅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转而又兴奋道,“浅浅,你说,你会不会乱拳打死老师傅?初出茅庐就把顽疾治好了?”
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肯定。
夏初浅是徐庆河的得意门生。
她成绩优异,做事尽心尽力,性格沉静话不多,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要去做什么、怎么去做,不然徐庆河也不会把硬钉子交给她去撬。
夏初浅本人的信心倒是被这一个月的一无所获磨得有点消减,她将耳鬓蝉丝般的碎发挽到耳后,便于吃饭,温婉地笑笑:“祝我好运吧。”
白皙的手腕盈盈一握,她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双手的每一个关节都不失莹润柔美。
巴掌大的脸蛋唇红齿白,不施粉黛,随意扎发,五官都不是最突出的那个,但搭配起来就像精心构图的水墨画,每品一次,韵味便悠长一分。
她是带些古典韵味的美人。
非常耐看。
就是不好好打扮自己。
安雅道了句“祝你好运”后,看着夏初浅身上过时的T恤和牛仔裤。
她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浅浅,你底子那么好,做不了校花做系花绰绰有余,干嘛打扮得像个村花!谁家小姑娘不想着把自己装点得更招人、更时尚,哪有你把自己往普通打扮的?便宜又漂亮的衣服也有很多啊!”
夏初浅不恼不解释,笑着岔开话题:“‘头颅猎人’,这个名号挺贴切的,雅雅你放心,你这么有创意,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秋先生的。”
她当然说笑的。
安雅惊恐抱头:“别呀!我不想英年早逝!”
*
吃完饭,夏初浅回诊所整理了一下近一个月的资料,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步履匆匆赶去秋家。
大巴上,乘客寥寥,夏初浅习惯坐最后排。
山径鸟叫蝉鸣的脱俗感很适合用来静心思考,她右手支在窗框上托着下巴。
虽说自闭症在医学界目前还不能被完全治愈,但经过系统性的干预和治疗,患者拥有很大的可能性恢复到正常的语言习惯和实现生活自理。
这一点,她很乐观。
患有心理疾病的人都有着酿下疾病的祸因,或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或是来自外界的强刺激,只要找准根源,进行一定的心理疏导便会改善。
这一点,有些棘手。
拔不出刺,肉就会一直痛着。
她现在连他心里的“刺”都找不到。
缓缓一声叹息,夏初浅明白焦虑无意义,索性暂时清空大脑,去欣赏沿路的风景。
一辆黑色迈巴赫和大巴相向而行。
速度之快,碾碎路边堆积的银杏落叶,卷起支离破碎的叶片残渣和尘土。
这一个月,这条路上鲜少见到私家车,更别提豪车了,擦身而过之间,夏初浅便多留意了两眼。
后排座位,一张一闪而过的侧脸让夏初浅感到陌生又熟悉,直到到站下车,她还琢磨着。
她一如既往按响门铃,等了好半天,才等来刘世培的话:“夏医生,少爷今天的治疗不能进行了,麻烦请您回去吧,实在不好意思。”
刘世培喉声发哑,扩音器的杂音都难以粉饰。
霎时,那个侧面轮廓和某个人物对上了。
夏初浅心里咯噔一下,在刘世培挂断通话前喊道:“是不是小染出事了?或许我能帮忙!”
“这不是您职责之内的事。”
“请您让我进去吧!”
“……”
“刘管家,拜托了!”
“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
夏初浅急到拍门,铁门哐哐作响:“我不怕麻烦,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直觉告诉她,转机就在今天。
俄而,刘世培略带犹豫地回应:“好,我给您开门。”
白檀木门前,刘世培考究的衣着此时凌乱。
夏初浅见刘世培没制止她,便大着胆子挤进了屋内,直奔秋末染的卧室。
果不其然——
秋末染浑身是伤。
秋许明刚来过了。